青山白白 作品

第34章 溫居宴

    是夜, 孟桑立於桌案前,振筆疾書。

    滿打滿算,她進國子監食堂已有十七日, 也將食堂內外都摸得十分透徹。

    半個多月過去,食堂改善許多。

    朝食、暮食的樣式豐富不少, 品質也有所提升。有時她放手交予阿蘭並陳廚子三人來掌勺,雖然所做出的吃食還有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但已是瑕不掩瑜。

    而以許平為首的監生們, 一改對食堂原先的排斥,變得十分喜愛。十多日來,他們之中, 無一人去監外花銀錢買過吃食。

    籠統來看, 改善食堂處境的第一步, 已算是走得很好, 須得想想接下來的路要如何鋪開。

    孟桑筆尖稍頓,直起身來, 右手執筆, 而乾淨的左手去抓蜜餞,扔到嘴巴里,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一邊斟酌。

    依她所見, 眼下最要緊是一件事——來食堂的監生人數沒有增多。

    孟桑蹙眉, 自言自語:“往細裡想想,不應如此啊……”

    “如今食堂拿出來的吃食,樣樣都受監生喜愛。那他們回去後, 一傳十、十傳百, 也該出現一些新面孔了, 怎會一直都是這撥人呢?”

    “難道還是食堂從前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陰影太重,所以死活不信?”

    嗯……明早要去監中做朝食,或許能尋幾位監生來,問問那些不願來食堂的監生們究竟是何想法。

    孟桑又往口中扔了一塊酸酸甜甜的蜜餞,沉吟片刻,最終擬定了主意。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畢竟俗話都說了,酒香還怕巷子深,與其指望監生們口耳相傳,不若還是食堂這邊主動走出去,將美味吃食直白呈現在對方眼前,才是最有效的法子。1

    至於之後究竟要如何做,還得顧忌魏叔。畢竟魏叔是食堂的大師傅,什麼事都越不過他去。

    上回她一衝動,貿然與魏叔提起過後世的承包制。這個制度放在當下,雖有很多侷限,譬如沒有監管,也無法顧及家境貧寒的監生,但若是細細琢磨,也並非一無是處,尚有可借鑑的地方。

    然而魏叔一聽見,就全盤駁回,態度之堅決、神色之嚴肅,孟桑如今回想起來都有些怵。

    可見魏叔並非銳意進取之人,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些動靜出來,須得用些柔和法子,溫水煮青蛙嘛!

    看來,是時候將“下學小吃攤”籌備起來了。

    -

    半夜,天色黑沉,更鼓敲響。

    孟桑隨之睜開雙眼,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起身洗漱。

    起來後,她煮了一壺熱水,胡亂掰了一些昨日買的糕點墊腹,就開始準備起今日的溫居宴。

    忙活半天,直至天邊泛著魚肚白,孟桑才洗手離家,往國子監而去。

    現如今她家離國子監後門近得很,幾步路就能到。

    後廚之中,柱子和陳廚子二人已經忙活半天,見孟桑過來,他們連忙問好。

    孟桑昨日為了琢磨怎麼吸引監生,睡得有些遲,如今面上還帶著一絲睏意。可無論如何,瞧著已經比前幾日被鼾聲鬧到無法安眠時,要精神許多。

    中秋未歸家的監生二十餘人,幾乎都是書學、算學兩門的監生。他們多家境貧寒,平日應付筆墨紙硯的開銷已是不易,故而日日都來食堂用吃食。

    即便是當時靳廚娘做出來的奇怪吃食,他們都會強忍著不適,面不改色往下嚥。

    於他們而言,這種吃食上的苦頭,根本算不得什麼。

    更何況自打孟桑來食堂後,無論朝食、暮食都美味許多,他們內心很是感激,每回來食堂都會熱情地和孟桑打招呼。

    今日亦是如此。

    孟桑將青椒肉絲麵推過去,笑道:“剛煮好的,用時小心燙。”

    算學監生孫貢點頭謝過,隨後小心翼翼捧著麵碗,往旁邊空著的桌案走去。

    寬碗內,素白細面窩在麵湯之中,最上頭蓋了一勺澆頭。青椒、豚肉皆切成細絲,翠綠與肉色相互糾纏,很是亮眼。

    孫貢不是頭一回吃孟桑做的索餅,熟練地將面攪拌均勻,隨後叉起一筷子混著青椒絲、豚肉絲的細面,盡數嗦進口中細嚼。

    細面是今早剛剛扯的,頗具韌性;青椒新鮮極了,聞著有微微辣,實則吃起來卻泛著甜;至於豚肉絲,也不曉得孟師傅對它做了什麼,肉質細嫩,很是爽口。

    這麼一大碗麵下去,再喝上幾口熱湯,於這漸漸轉涼的初秋,足以喟嘆一聲“爽快”!

    孫貢埋頭猛吃,不一會兒碗中就見了底,便是連調製的湯底都被他喝了個精光,最終盡興地將空碗放回桌案上。

    一抬頭,卻瞧見孟桑徑直往他這兒來,與他相對而坐。

    孫貢笑了,很是真誠地誇讚一番孟桑的手藝,最後才問:“孟師傅這是……”

    孟桑擺手,笑吟吟道:“孫監生安心,只是有些事想向你請教。”

    不說還好,這一說,孫貢更加疑惑了。

    孟師傅有什麼事能來找他的?

    孟桑輕咳一聲,試探問道:“你覺著食堂近日吃食如何?”

    孫貢越發不解:“孟師傅來了以後,自是極好的。”

    聞言,孟桑抿出個笑來,再度試探:“那其他監生呢?譬如國子學、太學的監生,我曉得你們早課是打亂了的,總能遇上他們的吧。”

    “他們若有聽你們提起食堂吃食變好,又是作何反應?”

    聽到這兒,孫貢忽而反應過來對方究竟想問什麼,心中惴惴。

    他勉強維持笑臉,支支吾吾道:“他們……他們都……”

    見孫貢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孟桑不禁蹙眉,有些苦惱道:“難道真是食堂惹得其他監生過於不滿,無論你們怎麼說,他們都不信?”

    孫貢心中滿是糾結,著實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對孟師傅很是感激,並不想誆騙她。

    可若是當真全盤托出,告訴孟師傅一直沒有新的監生來,皆是因為他們這些人因擔心有人來搶,為一己私慾,在外頭拼命抹黑食堂……

    太卑劣了。

    確實是,太卑劣了。

    孫貢死死咬著後槽牙,終於後知後覺到了,他們這十多日來的舉動,愧對了孟桑的真誠相待,也辜負這麼多由對方傾盡心血烹製的美味吃食。

    若他眼下實話實說,是背棄與諸位同窗一併立下的誓言,是為不義。

    若是他仍選擇隱瞞,又是對孟師傅的不公。

    兩難之局,左支右絀。

    然而不等孫貢想出究竟,孟桑已經斂了愁容,笑著道了一聲“多謝”,起身欲要離去。

    孫貢自己還未反應過來,已經下意識出聲喚道:“孟師傅,且慢!”

    孟桑依言站定,挑眉看來,疑惑問道:“怎麼了?”

    孫貢只覺得嗓子有些發乾,嚥了咽津液,啞聲問:“不……不是什麼大事,就想問問今日暮食是什麼。”

    聞言,孟桑“哦”了一聲,笑道:“給你們做炒飯吃,配上一時蔬,還有一道醬肉。放心,雖說是陳廚子掌勺,但我已經嘗過,味道不差的。”

    孫貢勉力勾起唇角,應道:“辛苦諸位師傅了。”

    “我們應做的。”孟桑頷首致意,徑直離開。

    她與柱子二人交代一番,就拿著小布包,準備回去籌備溫居宴。

    留下孫貢站在原地,垂下頭一動不動,雙手緊緊握成拳,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良久,孫貢終於抬起頭,眼眶微紅,但目光漸漸堅定,狠狠吸了一口氣,抓著自己的木牌,扭頭出了食堂。

    這事得有個交代。

    -

    另一廂,孟桑離開國子監後,又去補買了些需要的肉蔬、碗盤,方才歸家。

    快至宅前時,孟桑遠遠就瞧見文廚子、紀廚子拎著一堆東西,一左一右站在門口,跟鎮宅門神似的。

    他們看到孟桑從街角繞過來,連忙挺直腰板,恭聲喚了一聲“師父”,然後齊刷刷跑過來,接過孟桑手上的各色東西。

    孟桑從腰側小布包裡掏出銅鑰匙,開了門,故意道:“不是說要吃溫居宴?你們來這般早,怕是一口熱水都喝不上。”

    紀廚子笑了,溫聲道:“一桌宴席,師父一人哪兒忙得過來,我們來給您打下手。”

    一旁的文廚子憋出一句:“再不濟,總是能幫著燒火的。”

    “進來吧。”孟桑莞爾一笑,率先入了宅門。

    這宅子的庖屋不算小,設在外宅,進門往右走到頭就到。庖屋外的兩張石桌又大又板正,又挨著小井,在這處做事很是方便。

    孟桑招呼他們將東西先擱在石桌上,自個兒快步去到庖屋窗邊,看她的鵝。

    今日溫居宴,有一道大菜就是廣式燒鵝。這菜和烤鴨一樣,真想做得好,少說也得花半日工夫來著手準備。2

    調鵝料、醃製、吹氣、滾水定型……光這些步驟,前前後後就得經過三個時辰。等到此刻孟桑從國子監回來,鵝皮已經被風吹乾,須得刷上皮水,再風乾一個時辰,才能入烤爐。

    這庖屋的烤爐不大,比不得國子監裡的公廳爐,但自家用已是足夠,平日裡做個雞鴨鵝,烤些點心糕餅,還是十分便利的。

    紀廚子二人整好食材,從庖屋外頭進來,正巧看見孟桑在給鵝刷皮水。

    文廚子雙眼唰地亮了,嘴快道:“師父今日要做烤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