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白 作品

第132章 烤兔肉

    天正二十九年,夏末。

    雖說酷暑已經過去,但近幾日仍然有些悶熱。

    葉卿卿有些怕熱,起身後便沒有換上常穿的胡服,改而挑了一件輕薄透氣的圓領袍。比起或鮮豔、或淡雅的各色裙子,她還是喜愛方便行動的郎君裝束一些。

    待到出門時,葉卿卿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堆起厚厚雲層的天空以及被風捲起的綠葉。

    這種天啊,最容易下一場聲勢浩大的陣雨。

    她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在老管事和葉簡的雙重唸叨下,拿走一把油紙傘。

    葉簡本想跟著她一道出去,而葉卿卿以傘作刀,橫在他胸前,利落地將人攔在大門口。

    葉卿卿挑眉,開始算賬:“四日前領你去郊外跑馬,三日前帶著你出去踢蹴鞠。前日我去東市喝酒,你非要跟著,磨了半日,最終還是允了。”

    “昨日嘛,一道去昭寧府上看剛出生的小郎君,”說到這兒,葉卿卿的話語頓了頓,“嗯,這個算正經事,不算出去玩樂,便不計在內。”

    數豆子一般報完過去幾日的行程,葉卿卿抬眸望向一臉心虛的葉簡:“阿簡,雖說我一向不愛拘著人,也覺得你這個年歲的小郎君愛玩也是尋常事,但一連四日都不曾看書練武……”

    她似笑非笑:“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

    才過完八歲生辰的葉簡,鬱悶地低下頭,一邊踢著小石子,一邊嘟囔:“哦……那阿姐早些回來……”

    葉卿卿“嗯”了一聲,揉了一把小郎君的腦袋,隨後一手扶著腰間佩刀,一手把玩著油紙傘,慢悠悠地走了。

    未完全走遠之時,還能聽見身後依稀傳來的對話聲。

    老管事哄道:“小郎君,回去練刀吧,老奴早早就讓人給郎君備下您喜愛的吃食。”

    “唉,只好這樣了,否則明日阿姐也不會帶我出去的,”葉簡的嗓音裡充滿後悔不迭和無可奈何,“阿姐在我這個年歲,都在做什麼呀?”

    “女郎那時候啊……”管事娓娓道來。

    葉卿卿已經走遠,再聽不見一老一少的對話。方才葉簡那一問,被她抵在舌尖來回轉了幾圈,最後化作一道短而無聲的嘆息。

    她的八歲?

    那是葉懷信去外地赴任的第二年,阿孃尚存於世間,因小產而損傷的身子勉強養回來一些,但每日都過得不大快樂,一心惦記著子嗣、血脈。拋開與她相處以及去淨光寺禮佛的那些時候,阿孃的眼底總是含著化不開、渡不去的愁思。

    八歲的卿娘,已經窺破幾分大人面具下的真實情緒,於是一邊操起棍棒將葉家那些下作人趕出門,一邊時時堆出笑臉,乖乖讀書練武,盼著能哄阿孃開懷。

    而今快十年過去,斯人已逝,往事早就覆上灰塵。

    葉卿卿略低下頭,扯了扯嘴角,再抬頭時,便又是那位以張揚肆意而聞名全長安的葉家女郎。

    -

    抵達西市時,天上的雲層好似更厚實了一些,但也只是堆在那裡,沒有立即下一場聲勢浩大的雨。

    葉卿卿輕車熟路地拐入一家常去的胡人酒肆,朝著迎上來的一位膚白貌美的胡姬點了點頭,由著對方將自己引到二樓角落處的靠窗位置。

    這位胡姬被賣來長安已有兩年,口音越發像本地人,笑問:“女郎今日想用些什麼?”

    葉卿卿將佩刀和油紙傘擱在一邊,換了個舒坦些的姿勢,右手搭在窗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來一罈河東乾和葡萄,西市腔要半壇。至於那些吃食,依著往常的單子,隨意上些。”

    說罷,她從銀袋子掏出足額的銀錢,將它們準確無誤地丟入胡姬的懷中。

    “不夠可再來與我拿,若是有富餘,便當賞錢,你自己拿去。”

    胡姬笑著道謝,提著裙襬離開。

    等到酒菜上齊,葉卿卿依舊是望向窗外的姿勢,叫人看不出這位女郎究竟在想些什麼。

    想什麼?

    其實她什麼都沒想,只是望著過路行人,漫步目的地發呆罷了。

    自打外祖父去世,她便對許多事都提不起興致。原本還有昭寧陪她,奈何昭寧前年與謝瓊成婚後,去年就懷了身子。

    天大地大,孕婦最大。

    她就是再拎不清,也不至於再帶昭寧出來飲酒玩樂。

    葉卿卿左手端起胡姬斟好的酒盞,稍稍抿上一口,忽然自嘲般笑了一聲。

    若是葉簡那皮猴兒待在她身邊,或許還會熱鬧些?

    罷啦!該讀書習武的事,小郎君確實不好落下,免得被她養成一個不學無術、招貓逗狗的五陵少年。畢竟,阿簡身上還揹著他耶孃的希冀,日後得出人頭地,去娶與他青梅竹馬的張家小娘子。

    如此,葉卿卿看開許多,以車馬行人的喧鬧聲作佐酒菜,繼續自酌自飲。

    不多時,天色漸陰,烏雲翻騰,顯然待會兒便要下雨。

    葉卿卿坐在那兒,正覺得迎風飲酒,心胸開闊、無比自在呢,哪知就聽見底下起了爭執聲。

    “就是你砸了我名下酒樓的場子?”

    緊接著,響起一道溫潤中含著笑意的聲音:“這位郎君,那日是貴酒樓的庖廚先起的爭端,非是……”

    然而此人話未說完,就被對方打斷:“呵,一個外地來的無名小輩,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裡毫無根基,竟也敢這般放肆。”

    葉卿卿被這動靜吸引,偏移視線,望向樓下這群人。

    只見一位穿著素色袍子的郎君站在空地中央,周邊圍了一圈的護衛打手,被堵去所有去路。他對面則站著一位頤指氣使、衣著華貴的郎君,此人眼底發青、肥頭豬耳,一看就是一位仗著家中權勢為非作歹、私生活不檢點的傢伙。

    而在這圈人的周圍,還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

    在葉卿卿的視角,只能看見那位被攔住去路的素袍郎君的側臉——膚色偏白,但從細節處,又能看出他並非那等不食五穀的公子哥;長眉偏濃,眼睛明朗,長相更合了南方郎君的特點,自帶魚米水鄉的溫潤清秀。

    真別說,葉卿卿就喜歡這種長相的,平日裡去南風館時,大多也是點這樣相貌的男侍。而這位素袍郎君的五官氣質,比起南風館的男侍,又要勝出許多。

    素袍郎君似是嘆了口氣,欲要再跟對方講講道理。然而他話未出口,就聽得對方一聲怒喝。

    “都給我上!讓他知道,在長安城裡得罪本郎君,會是個什麼下場!”

    此聲一出,圍了一圈的打手蜂擁而上,出拳的出拳,踹人的踹人,各使各的花招,一看就曉得他們往常沒少幹這檔欺壓尋常百姓的事。

    葉卿卿最煩這等仗勢欺人的傢伙,那一擁而上的醜惡嘴臉,直叫她聯想起當年如豺狼虎豹一般湧過來的葉家狗東西們。

    她“嘖”了一聲,只覺得飲酒的興致被破壞。

    於是,葉卿卿不耐地擱下酒盞,展臂撈過慣用的長刀,隨後腳踏窗沿,如飛鳥一般飛身而下。她並未落在被夯實的黃地上,而是精準在那群打手的肩膀、腦袋上踩了一圈,將人都踹飛之後,穩穩落在素袍郎君的身邊。

    素袍郎君的眼中寫滿詫異和不解:“你……”

    葉卿卿歪了下頭,滿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有什麼話,等打完架再說。”

    下一瞬,只見那群打手一不做二不休,紛紛抽出自己的武器,撲上前來。

    葉卿卿站直,都不屑於亮刀刃,就這麼用那把未出鞘的長刀,憑著天生的怪力,將這群凶神惡煞的打手打到人仰馬翻、躺在地上哀哀呼痛。

    而他們的主子,也就是那位肥頭滿面的公子哥,瞧見此景後,難免有些心虛,下意識搬出家裡大人的名號:“你是何人!竟,竟也敢管我的閒事!”

    “你你你,你可知我阿耶是誰,我阿翁又是誰!敢得罪我,我必要讓你……”

    葉卿卿不耐煩地將腳邊的一個打手踹遠一些,直接打斷對方虛張聲勢的話語:“你阿耶是鴻臚寺少卿,阿翁是兵部尚書,至於你……”

    “呵,早就聽聞鄭家八郎是個不學無術、欺男霸女的草包,今日見了,方知名副其實。”

    聞言,鄭八郎面色一黑,強撐著底氣怒喝:“放肆!哪裡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我倒要叫你曉得,這長安城是……”

    這時,他身邊的僕從似是認出葉卿卿的身份,湊到自家主子耳邊,快聲說了些什麼。

    聽罷,鄭八郎望著葉卿卿的目光,瞬間從囂張轉變為猶豫,驚疑地問:“你是葉相公的獨女?”

    此聲一出,周圍人的視線中添上好奇和了然。

    “這就是葉相公家中那位不肯回家的小娘子啊!”

    “嘖,聽說早已及笄,但一直不肯婚配,叫葉相公一聽見就發愁呢!”

    “不是說,葉家小娘子跟昭寧公主極為親近嘛……”

    “……”

    聽見頻繁出現的“葉相公”三字,葉卿卿的眉眼間閃過一絲煩躁。然而無論她有多抗拒,也沒法換去全身骨血,更沒法完全撇清干係。

    葉卿卿皺眉,漠然以對。

    而那位鄭八郎權衡再三,最後狠狠瞪了一眼素袍郎君,扭頭離去。周遭其他人,也在葉卿卿冷漠的視線中,縮頭含胸地散開。

    葉卿卿見義勇為完,便打算就此離開,卻被那素袍郎君喚住。

    “在下姓孟,多謝女郎出手相救,”孟知味叉手行了一禮,面上笑眯眯的,舉手投足間帶上幾分閒散,“不知如何報答女郎為好?”

    葉卿卿原本只是覺得被打擾興致,看不慣這種當街欺人的事,所以順手而為罷了,並不圖對方任何回報。

    因而,她擺擺手,回了酒樓:“無足掛齒,就此別過。”

    孟知味生性灑脫,瞧出對方的真實意思,自然不會多做糾纏,所以只朝著葉卿卿離去的背影又行一禮,不再多言。

    葉卿卿本以為這不過是個偶然,與這位孟郎君不會再見。

    未曾想到,不過片刻,醞釀半日的傾盆大雨終於痛痛快快地落下時,他們又在酒樓二樓撞上。

    葉卿卿正坐在那兒,一邊品酒,一邊透過窗戶縫隙去看外頭布起的巨大雨簾。

    一回頭,便瞧見了剛登上二樓的孟知味。

    二人四目相對,孟知味愣了一瞬,旋即神色自若地走近。

    看著對方身上的溼痕,葉卿卿瞭然:“躲雨?”

    孟知味頷首:“雨勢太大,趕不回去。想著就近躲一躲,等到雨停了再回去。”

    他掃了一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一下:“看來二樓已無空桌,不知可否與女郎拼一拼座位?”

    葉卿卿挑眉:“雖無空桌,但有未坐滿的空位,為何不跟他們拼桌?”

    孟知味坦然道:“在場諸人雖多,但大多是生面孔。唯有女郎救孟某一命,瞧著臉熟。”

    “當然,此事全憑女郎做主。若女郎不願,孟某自然不好擾了女郎清淨,再去問問旁人就好。”

    葉卿卿的手搭在佩刀上,手指摩挲著刀鞘上的花紋,忽而笑了:“若我答應拼桌呢?”

    孟知味莞爾:“女郎當是好美酒之人,答謝恩情應當投其所好,孟某請女郎品一品這酒肆最好的佳釀。”

    聞言,葉卿卿的姿勢鬆弛一些,抬了抬下巴,眼底添上幾分興致:“坐吧。”

    於是,孟知味叉手行了一禮,順而坐到葉卿卿對面,找來茶博士,如其所言要點這酒肆最好的美酒。

    這酒肆是胡人所開,店主來長安時,曾帶來五壇西域佳釀。此胡人很有些經商頭腦,又學來中原地區的情致,於是設下五道與他家鄉有關的題目,一題對應一罈酒。

    多年過去,佳釀只剩下最後一罈。

    葉卿卿饞這壇酒許久,但蒐羅來許多書卷、尋到數位胡人,也沒答出最後一題。

    她觀孟知味,也不過是位少年郎君,便想當然地以為對方答不對這一題。

    哪曉得,一向看人極準的葉家卿娘,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望見店主詫異又驚喜的模樣,以及孟知味說店主家鄉話時淡定從容的神色,葉卿卿若有所悟:“你竟去過西域?”

    孟知味接過店主親自捧來的酒罈,親自給葉卿卿斟了一盞,笑道:“我這幾年一直在大雍各處遊歷,去歲剛巧在大漠待了半年,恰好涉足過這題裡提到的當地小山坡,聽過當地人說的傳說。”

    聽後,葉卿卿的雙眸裡浮起好奇,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光亮:“外頭,嗯……我是說長安外的大雍各地,都是什麼模樣?”

    孟知味抿了一口烈酒陳釀,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桌案上那壇喝了小半的葡萄酒。

    “就拿此酒的產地來說,那兒種了大片大片的葡萄……”

    不絕的雨聲中,孟知味用他那把溫和的嗓音,給從未真正踏出長安地界的葉卿卿,不緊不慢地講起外頭的世界。他說黃河、長江的壯闊,談大海的一望無際、大漠的黃沙漫天,聊山川的壯美,講各地的風土人情……

    葉卿卿聽得認真,在對方的描述中,一雙杏眼也越發明亮。時不時,聽入神的她還會結合在書上看見的事蹟景觀,問一些問題。

    而孟知味好脾氣地一一解答,倘若碰上連他也不曉得的,便坦然一笑,說日後定會親自去瞧瞧。

    二人聊到興致最濃時,便會舉起酒盞,笑著碰杯,然後各自一飲而盡。

    夏日的一場雨,下得酣暢淋漓,去時也快。

    雨勢減小後,葉卿卿順勢推開虛攏著的窗戶,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輕微土腥氣和樹木清香的空氣。

    孟知味瞥了一眼天色,這才回過神來,朝著葉卿卿叉手:“天色不早了,我與友人還有約,也該回去。”

    葉卿卿掃見外頭淅淅瀝瀝飄著的小雨,想了想,將桌案下的油紙傘取出來,遞給孟知味。

    她口氣隨意且散漫:“今日得孟郎君一席講述,受益頗多。雨勢未曾完全停,你帶著這把傘走吧。”

    孟知味怔了怔,猶豫道:“那女郎……”

    葉卿卿單手舉著酒盞,用空下來的另一隻手擺了兩下:“我等雨停,你且去吧。”

    如此,孟知味便也沒再婉拒,謝過之後,接了這把油紙傘,與葉卿卿告別。

    從二樓樓梯口往下走時,孟知味也不知怎的,下意識偏頭望去。

    靠窗的桌案處,女郎以手背抵著下顎,偏頭望著窗外細雨和行人。她穿著一身輕薄的圓領袍,外扣並未老實扣上,便有一片衣領斜敞著,透出幾分瀟灑。

    而他卻從那瀟灑恣意中,無端窺出幾分寂寥和惘然,於是晃了晃神。

    孟知味生性灑脫,但骨子裡還是中原郎君的那股端方勁兒,因此只是偶然一瞥,即便再好奇和詫異,也還是順勢收回目光,下樓結完賬後,撐傘離開。

    他心裡惦記著約好的友人,未曾留意到,樓上有一道視線,隔著稀疏雨簾,目送他走遠。

    回到宣陽坊姜記食肆時,孟知味剛好撞見姜家少年郎與送早就定親的朱家小娘子離開。

    朱家六娘似是來給未婚夫君送護袖的,離去時,明媚小女郎的臉上還帶著羞意。姜大郎是個憨厚的性子,用最為樸實的言語誇著朱六娘,他嘴拙,但望向對方的視線裡卻滿是真誠和情意。

    孟知味無意間撞見此幕,頷首笑笑,沒有打擾他們說話,收起油紙傘,無聲入了食肆大門。

    被他留在身後的少男少女,連忙又分開一些。

    朱六娘緊張之下,隨意撿話來說:“那是誰呀?我只陪著阿孃回關內一月,你家怎麼就來了個生人?”

    姜大郎清了清嗓子:“是阿耶的好友,淮南道揚州府人,也是一位庖廚。”

    朱六娘好奇地追問:“與姜大哥你家一樣,也是世代為庖廚嗎?”

    姜大郎撓撓頭:“唔……好像不是的。孟郎君先前說過,他耶孃是行商的,而他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因為喜歡做吃食才做了庖廚。”

    聞言,朱六娘點點頭,旋即把這位不相干的孟庖廚拋之腦後,忍著害羞去提醒:“這護袖是依著你以前的尺碼做的,若是有哪裡不合適,我再幫你改。”

    姜大郎憨笑:“六娘做的,自是哪哪兒都好,沒有不合適的。”

    “……”

    食肆內,孟知味將油紙傘掛到後院的牆壁上。接著。

    姜記食肆的店主姜田,聽見動靜後,從後廚出來,笑道:“我一猜,就曉得你是被這雨攔住了。你去西市這一趟,可尋到你想要的香料了?”

    “嗯,找到大半。”孟知味頭也不轉地點頭,視線凝在那把油紙傘上。

    姜田瞧見後,詫異道:“哎,你這傘是哪兒來的?不對啊,你都買了傘,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孟知味偏頭看他,眼裡藏笑:“原本是沒有的,後來躲雨時遇見一位有意思的朋友,由她所贈。”

    姜田瞭然,笑著指他:“你呀,最是交友遍天下!”

    此時,姜大郎來喚他,說是有客人點了吃食。

    姜田急急忙忙往後廚趕,扔下一句:“哎喲,這怎麼突然忙起來了。等我做完吃食,咱們再來試新菜!”

    孟知味“嗯”了一聲,扭過頭去,盯著傘瞧。端詳片刻,他又將傘取下,拿來一塊幹帕子,珍惜地擦去傘面上的雨水,隨後把油紙傘收好,放入屋內箱籠中。

    那真是一位矛盾又有趣的女郎吶……

    孟知味的腦海中,浮現葉卿卿聽他說起山川美景的興奮,以及回眸一瞥時對方眼中浮現的寂寥。

    想著,他莞爾。

    也不知,日後會不會在與這位女郎遇見。

    罷啦,世間太大,諸事隨緣。

    若是有緣,總能相見。

    -

    說來,或許是緣分使然。

    葉卿卿與孟知味的第二次相遇,來得很快。

    那時已經是秋初,葉卿卿帶著葉簡去長安郊外跑馬打獵時,恰好遇見了同樣出來行獵的孟知味。

    兩方人的箭射出去,落在同一只兔子身上。

    重重樹林間,葉卿卿與孟知味在死透的肥美兔子面前遇上。

    一照面,他們就記起下雨天的那場初遇,以及飲酒侃大山的交情。

    只不過嘛,交情歸交情,獵物歸獵物。

    葉卿卿揚眉,指著正中兔子脖子的羽箭:“我的。”

    孟知味眉眼含笑,沒有去爭歸屬權,而是提起腰間的香料袋:“在下不才,是個庖廚,也帶了些香料。女郎和小郎君若是肯賞臉,孟某願為二位烹製吃食。”

    葉卿卿一聽,心想,竟然還有這等好事?

    要曉得,她是不怎麼會做飯的,葉簡年歲還小,自然也不通庖廚技藝。至於帶出來的一應侍從,他們之中倒是有幾個懂怎麼烤獵物,但說到底,手藝都粗糙,必然比不上一位正經廚子。

    一身勁裝的葉簡看著幾步外笑眯眯的年輕郎君,忽而警惕:“阿姐,這是誰呀?”

    孟知味聽見後,沒有作答,而是笑著望向葉卿卿,顯然是將定義二人關係的權利全權交給葉卿卿。

    葉卿卿頓了一下,隨口道:“是我上月在西市結識的一位友人,他去過許多地方,是個閱歷極豐厚的人。”

    葉簡聽了,上上下下打量著對面的孟知味,心裡頭越發警惕。

    嘁!瞧著人模狗樣的,該不會也是覬覦他阿姐的登徒子吧!

    於是,在接下來的工夫,葉小郎君掛上一臉真誠的笑容,用極為敏銳的視線,湊到孟知味的身邊,開始不動聲色地套話。

    套話到一半,葉簡就被孟知味親手烤的兔子給吸引去了注意力。

    整隻兔子被烤得刺啦冒油,在均勻撒上混合製成的香料後,更是香得人直咽津液。

    打來的幾隻兔子都很肥美,肉質極為緊實,瘦而不柴。外殼被烤得極脆,內裡的肉卻還藏著絲絲水分,每口下去,都能撕扯下大塊大塊的兔肉,在口中嚼一嚼,心裡頭無比滿足。

    孟知味用的烤料,是他在大雍各處淘來的香料磨成粉後,依著試出來的特定比例,混合製成。略有些嗆鼻的香味中,又摻和著幹辣椒粉的麻辣,配上烤制的兔子,簡直再適合不過。

    麻辣鮮香,肉味濃郁,怎一個好吃得了!

    篝火邊,眾人席地而坐。

    葉簡喜愛肉食,嚐了一口烤兔肉後,當即驚為天人,便再也顧不上什麼打聽背景,只抱著一隻烤兔,埋頭開啃。

    葉卿卿自然也驚訝於孟知味的手藝,但她到底比葉簡多活了一些年歲,不會表現得太過。因而,她只是真誠地誇了孟知味幾句,隨後就細細吃著撕下的兔腿,並在吞嚥的間隙中,與孟知味閒談。

    他們聊天的話題並不固定,上一瞬還在說所用香料的來源,以及其他州府的美食,下一瞬,就隨意聊起家常。

    葉卿卿隨口問:“孟兄年歲幾何?”

    孟知味嚥下口中的烤兔肉,笑著回答:“一十有七。”

    聞言,葉卿卿不由挑眉。

    呦,竟然同歲。

    她覷著對方帶笑的神色,清了清嗓子,狀似不經意地問:“那孟兄是幾月生的?”

    孟知味不解其意,但還是報上自己的生辰。

    葉卿卿一聽,樂了:“我比你大四個月,看來這聲孟兄,我是喊不下去了!要不……”

    她一雙杏眼裡藏著狡黠,揶揄道:“你喊我一聲姐姐?”

    孟知味:“……”

    年輕郎君抿抿唇,打哈哈:“四個月而已,其實也還是同歲之人。我姓孟,名知味,葉女郎喚我一聲全名就是。”

    他越是逃避,葉卿卿的興致便越濃。

    她挑眉:“快,喊一聲姐姐,我待會兒再打些獵物給你帶回去。”

    孟知味微笑,打定主意就是不喊。

    二人笑鬧時,一旁專心啃烤兔的葉簡似有所感,抬頭朝此處看了一眼。

    他心想,阿姐必然不會心悅比她小的。

    嗯……看來這位孟郎君,是不必提防了。

    眾人從郊外回長安時,已是傍晚。

    在朱雀大街分別之時,孟知味想起他的箱籠裡存著的那把油紙傘,順勢問道:“葉女郎,上回你借我的油紙傘,還沒尋著機會還你。”

    葉卿卿揮揮手,打馬而去:“不急,下回見面再還吧!”

    孟知味站在寬闊的朱雀大街上,看著葉卿卿等人離去,不自覺翹起唇角。

    下回呀……

    -

    後來,託了昭寧公主的關係,已經改了姓氏的裴卿卿,與孟知味攜手離開長安的那一日,就跟二人初遇時那般,是個隱隱要下雨的陰天。

    那時,她已經和葉懷信決裂,又跟孟知味在皇后沈沅、昭寧公主夫婦、葉簡和裴府眾人的見證下,於裴府低調地成婚。隨後,她把裴家大部分家產都贈給昭寧公主,毅然地決定與孟知味一道離開長安。

    裴卿卿站在春明門外,回望這座歷經數代的長安城,心中一片開闊。

    昭寧將懷中乖巧可愛的小郎君遞給裴卿卿,然後從另一側抱著好友不放,委屈道:“你這一走,還不知何時才回來。”

    裴卿卿抱著小郎君,笑著道:“好啦,我會給你寫信的。”

    昭寧不滿地哼道:“你別想瞞我!我都曉得的,你不喜歡長安,所以輕易是不會回來的。寫信就寫信吧,讓我曉得你過得如何,我也……我也放心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昭寧公主的嗓音甚至帶上了哭腔,滿滿都是不捨。

    立於一旁的謝瓊,上前幾步,摟過抽抽噎噎的自家夫人,望向裴卿卿與孟知味,清了清嗓子:“路途遙遠,一路珍重。”

    裴卿卿與孟知味對視一眼,後者溫和一笑,朝著謝瓊二人頷首:“會的,多謝相送。”

    而裴卿卿看向前方城門口處,葉簡正牽著馬兒遠遠望向這邊。察覺到裴卿卿的視線,葉簡鄭重其事地叉手,行了一個大禮。

    小郎君已經選好日後要走的路,也在裴卿卿的相助下,不日便會正式過繼到葉懷信名下。

    葉簡曉得,他的阿姐改姓又離開長安,必然是不願再跟葉懷信牽扯上一分一毫的關係。故此,他並未如昭寧公主那般上前告別,只是站在遠處,靜靜送別阿姐與姐夫。

    他體貼裴卿卿,裴卿卿自然能懂阿弟在想些什麼。

    姐弟二人心照不宣,遠遠地打了個招呼,無聲地告了別。

    快到離開的時辰,天上也開始落下細如牛毫的小雨。

    裴卿卿將懷中的謝小郎君交給昭寧身邊的貼身婢子靜琴,然後伸手摸了摸好友的額頭,笑著道:“哭包小公主,我走啦。”

    昭寧紅著眼睛瞪她,拿帕子不停拭著眼角淚珠:“記得寫信!”

    裴卿卿莞爾:“嗯。”

    說罷,她走到孟知味身邊,齊齊翻身上馬,驅著馬兒離開長亭。

    裴卿卿瞥見對方行囊邊上掛著的油紙傘,笑道:“夫君,待會兒或許會下雨。”

    孟知味會意,拍了拍傘柄,溫聲道:“還是當初夫人借我的那把。”

    二人相視一笑,駕著馬兒,朝著廣闊天地、大好河山而去。

    -

    幾年後,他們在遊歷期間,發覺葉卿卿懷了身孕,於是回到淮南道的孟家宅子養胎。

    又過數月,裴卿卿誕下一名女嬰。因著她懷孕期間喜愛吃桑葚,便順勢給女兒取了桑字為名。

    裴卿卿抱著懷中的小女郎,與在一旁忙碌的孟知味感嘆:“鄰家的幾位嬸子們,總說孩子生下來,頭一年怕是難帶。咱們家閨女,與他們說得全然不一樣,乖巧得很,極讓人省心。”

    “桑桑最乖了。”孟知味笑著應聲,去屋門外的小爐子上,舀來一碗補身子的魚湯,隨後回到榻邊,親自給葉卿卿喂湯水喝。

    葉卿卿往後仰了一下:“我又不是沒有手。”

    孟知味笑眯眯:“夫人生產辛苦,我不過做些小事,你就成全我吧。”

    末了,他揶揄著挑眉,拉長語調,故意喚道:“姐姐?”

    葉卿卿瞪他:“桑桑還在呢。”

    孟知味眨眼:“她還小,哪裡記得事情。”

    說罷,他先吻了吻葉卿卿的鬢角,然後才繼續喂湯。

    葉卿卿半推半就,最終還是由著他去了。她將女兒穩穩放到一邊,接著舒舒服服地享受自家夫君的侍奉。

    二人不曾留意到,小女娃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