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笨蛋 作品

第135章 番外 裴言




    不再有不確定。



    也不再有新的《童話新編》。



    舊的《童話新編》從日漸擁擠的書櫃轉移到了紙箱裡。



    和大部分人一樣,裴言漸漸忘了童話,因為每天有那麼多東西要學,有那麼多題目要做,他沒時間想別的。



    他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一種最平常的宿命。



    他是一個聽話懂事、成績優異的學生,目標是考上重點大學,學一個時下最熱門的專業,爭取未來能出人頭地,讓母親驕傲,然後組建家庭,每天認真工作,下班回家後和妻子聊起這平常的一天,催促孩子寫作業。



    他有一個勤勞質樸、溫和順從的母親,願意為孩子付出一切,聽取所有為孩子好的箴言,後半生將忙忙碌碌地圍著孩子、媳婦、孫兒打轉。



    日子就是這樣的,許許多多家庭都是這樣的,一點也不出奇。



    裴言和羅秀雲都以為人生將遵循這個最標準的模型,平淡地過下去。



    可是,命運在他十八歲那年陡然轉彎。



    裴言期盼又惶然地站在命運的大門前,面帶微笑的管家推開他的房間門,向他鞠躬後立在一旁等待。



    那是一個他從前只在電視裡見過的家。



    燦爛的、輝煌的、昂貴的家。



    一夜之間湧來無數關切的目光,他被聚光燈久久地照耀著,晃花了眼,令人看不清愛與親近的真假。



    鋪天蓋地的光芒裡,裴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親戚們的絮語。



    原來他本該站在起跑線的最前方。



    能將許多人遠遠甩在身後的最前方。



    真正的母親溫柔地為他扣上襯衫釦子,一點點告訴他,他應該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管家的兒子跟隨在他左右,成為他最親近的朋友,教會他有關這個世界的規則。



    裴言擁有了最好的條件,他開始為另一種人生而努力。



    他不敢辜負這個華彩世界向他投來的每一份深重期許。



    就像曾經他也不敢辜負養母、親戚、老師、同學、乃至鄰居的期許,即使只是隨口一句“小言未來肯定有出息”。



    可他在這裡,似乎真的不夠聰明,做不到葉嵐庭想要的那種出色。



    所有人都拿他和裴清沅作比較。



    最開始,裴言覺得裴清沅是無辜的,還有些感激他主動向父母提出疑問,才導致調換身世的事被發現,讓他尋回了真正的父母,擁有了最優渥的物質條件。



    如果換作他,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後來,裴言開始憎恨這個總是縈繞在他身邊的名字,他想超過對方曾取得過的成績,讓葉嵐庭徹底遺忘這個養子。



    他拼命地去學母親安排的課程,即使對此一點也不感興趣,他甚至聽從好友的建議,想讓裴清沅重回原來的高中出醜。



    再後來,裴言越來越疲憊。



    他漸漸失去了憎恨與仇視的力氣。



    他不想比了。



    他發現憎恨的背後,其實是深深的嫉妒。



    裴言嫉妒他的天賦,嫉妒他的能力,更嫉妒他即便回到平凡世界裡孑然一身,卻從未改變。



    明明現在擁有顯赫家世和完美家庭的人是他,可他竟然羨慕那個獨自搬出去住、要靠打工養活自己的人。



    為什麼裴清沅不待在規則裡?



    他不在葉嵐庭的規則裡,不在羅秀雲的規則裡,不在任何一個外人定下的規則裡。



    他在自己的規則裡。



    而裴言只能倉皇地在無數規則裡打轉,忍受著那些無處不在的戲弄與排擠。



    在這個世界裡,他是不夠聰明與強大的闖入者,無法成為遊刃有餘的獵手,只能當可笑的玩物。



    直到那場觥籌交錯的晚宴。



    裴言假裝自己知道這幅人人都在談論的油畫,為了維持這個身份應有的見識,試圖融入圈子,卻沒想到落入旁人刻意設下的陷阱,謊言即刻被戳穿,他幾近無地自容。



    在那個瞬間,有一個人不動聲色地拯救了他。



    莊聞白給了他更好、更動聽的規則。



    不知道一幅畫不需要被嘲笑,但他該去看看,那是一幅很美的畫。



    嫉妒裴清沅沒關係,他該將嫉妒化為力量,去做自己的事。



    他擁有這樣的家庭背景,未來應當學金融,既能接班,同時這也是一門有意思的學科。



    他的身邊有一些心懷叵測的“朋友”,只會給他帶來負面影響,他最好遠離這樣的人。



    他的父親在商業決策上太過偏執,令家業岌岌可危,他應該提前接手父親的事業。



    他繼承父親的公司後,會是莊聞白最信任的朋友與合作伙伴。



    不像葉嵐庭的強勢,不像羅秀雲的彷徨,莊聞白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溫和平等地向他提供建議。



    裴言挑不出毛病,這些建議看起來再正確不過,幾乎像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早已習慣了遵照正確的建議往前走。



    他總是需要一個引領自己前進的救世主。



    於是一步一步,他走到了今天。



    在一個又一個救世主的手心裡輾轉。



    而在這些人中,莊聞白是最特殊的一個。



    特殊到他無法用語言精準地描述。



    一夜未眠的裴言來到公司,早晨通常由司機開車。



    他上樓,走進熟悉的樓層,穿過鋪著地毯的走廊,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



    “裴總早上好。”秘書問候道。



    她為他推開門,表情裡帶著微妙的興奮:“莊總也剛剛……”



    門被打開的同時,裴言驀地看見辦公室裡那道熟悉的身影。



    強烈到眩目的日光裡,莊聞白側眸看他:“早。”



    他站在落地窗邊,欣賞著牆上那幅風景靜謐的油畫。



    秘書悄然關上門,不再打擾。



    “昨晚又失眠了?”莊聞白打量著他的神色,笑意淡淡,“我也沒有睡好,天氣條件一般,飛機總是顛簸。”



    裴言怔怔道:“你不是……週末回來嗎?”



    “改簽是常有的事。”莊聞白移開視線,重新看向那幅高懸的畫,“剛掛上的?”



    “嗯。”裴言慢慢走到他身邊。



    這幅昂貴的油畫是大學畢業那年,莊聞白送給他的禮物。



    裴言仍清晰地記得高中那個晚上,莊聞白開口為自己解圍時說的每一個字。



    為什麼名為《鄉村少女》的油畫裡,卻根本沒有少女的身影?



    ——“那是工業革命時期,一些人對舊日田園生活的留戀。鄉村還殘存著可供想象的廢墟,而鄉間少女的幻影卻只能顯現在觀者的心裡了。”



    ——“寧靜的生活不斷流逝,無憂無慮的少女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機器。”



    ——“那時畫家眼中的世界,與我們此刻所見的世界就這樣重疊了,的確很美。”



    時間流淌至今,世界再次重疊。



    此刻裴言也站在生活的廢墟里,凝望著已逝去的純美與天真。



    他們並肩站著,直到莊聞白出聲打破寂靜。



    “後悔了?”他語調柔和,“想要回到過去,重新選擇一次?”



    光影落在他們周身,在白牆上勾勒出裴言輕輕顫抖的輪廓。



    莊聞白永遠比他自己更瞭解他。



    這兩年他時常會想,如果十八歲生日那天,爺爺問他要不要跟著自己生活的時候,他回答要,那他後來的人生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他心裡又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莊聞白看向他,似乎完全看透了他的靈魂。



    他的聲音裡帶著嘆息:“即使重新選擇,也不會有太大區別。”



    裴言知道他說得對。



    因為他又把爺爺當成了救世主。



    他的肩膀頹然地垮下去,低聲道:“我不想這樣結婚。”



    不想把婚姻作為籌碼交付出去。



    如果連相伴餘生的婚姻都要這樣潦草落筆,那他的人生裡,好像不會再有任何新鮮美麗的片段。



    “你可以把這句話告訴伯母。”



    莊聞白頓了頓,沒有等到他即刻的回應,所以又說了下去:“但你不會的。”



    “你不敢反抗她。”



    裴言又一次無地自容。



    長達一分鐘的緘默後,莊聞白重新開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幅畫送給你?”



    裴言用沉默作答。



    莊聞白對他了如指掌,他卻至今只能仰視對方,常常猜不到他行為背後的意圖。



    他單方面將這份禮物視作一種友情的象徵。



    “我們畢業那一年,這幅畫的上一個主人自殺了。”莊聞白微笑著,“我還記得她的名字,曼寧,那晚想要奚落你的那個女人,也是你母親名義上的朋友,她的丈夫楊先生拍下了這幅名畫送給她。”



    “可惜兩年後,因為一連串錯誤的決策,楊先生破產了,又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他們的生活開始從天堂掉落到地獄,所有財產一點點變賣清算。”



    他的語氣裡沒有半分沉重:“我想你應該從伯母口中聽過這段故事,大概是以談論八卦的口吻。”



    “這幅畫是他們最後賣掉的一樣財產,曼寧似乎很想保住它。”莊聞白說,“拍賣行剛將油畫運走,她就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盛裝吞下了一大把藥,讓生命結束在尚算體面的時刻。”



    裴言的確從葉嵐庭那裡聽到過這件事,但那裡面沒有任何細節,只有涼涼的諷意,印象裡這個因破產自殺的平淡故事忽然變得鮮明起來。



    即使破產了,明明也可以……



    莊聞白替他說出了心中的念頭:“你會想,只是沒錢了而已,為什麼非要選擇這條路,為什麼不能好好活下去?”



    裴言屏住呼吸看向他。



    他知道接下來才是油畫成為禮物的原因。



    “因為她被綁在了這個世界的齒輪上。”莊聞白此刻的聲音稱得上溫柔,“就像你我一樣。”



    “她的齒輪是財富與地位,你的齒輪是母親,但歸根究底,都是為了從別人的目光中獲得認可與欽慕。”



    他從油畫前離開,站在摩天大樓裡的小小窗格前,對面高樓的LED屏上是色彩鮮豔的大幅廣告,馬路上穿梭的人群如螞蟻般渺微。



    廣告畫面裡的機器人靈巧地為孩子做錯的題目尋找相似的例子,幫助他舉一反三,這正是Zart公司最新上市的產品。



    莊聞白俯視著腳下的一切。



    城市擁有精巧的結構,縱橫交錯的管道、電線與網絡構成密密麻麻的體系,體系裡充滿規則,規則穿過不同人的身體,凝結成一個個具象的齒輪。



    “要找出正確的答案,要過上正常的人生,要追逐那些大部分人都擁有的東西,要順從於那些口口相傳的親緣倫理。”他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堅固的玻璃窗,“這是一種可悲又迷人的循環。”



    “所以我將那幅見證品送給你。”



    無數齒輪推動人們邁開腳步,空氣隨之流動,織成透明細網,世界被分割成一格格迥異的紛繁,佈滿痛苦與悲傷。



    裴言怔忡失語,彷彿被這悚然的圖景所捕獲:“那你的齒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