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笨蛋 作品

第137章 番外 願望




    但羅秀雲有兩人的聯繫方式,經常看見季桐發些洋溢著快樂氣息的動態,她會翻來覆去地看那些靈動的句子和好看的照片。



    直到某天,季桐發了一盆色澤鮮香的小龍蝦,誇讚做得好吃,她忍不住給他發消息:阿姨也會做小龍蝦,有機會來家裡吃。



    季桐竟然答應了。



    喜出望外的羅秀雲存下那張照片,琢磨了好幾天調味。



    可惜兒子和男朋友來家裡的那天,因為緊張,她不小心做得太鹹了,只能連聲道歉,捎帶著對許多往事的歉意。



    沒想到季桐吃得很開心,笑著跟她說沒關係,很好吃,裴清沅的表情也是難得的柔和,他在專心地給季桐剝蝦。



    在那個瞬間,羅秀雲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裴清沅會帶著季桐來接她。



    她懂得了體察兒子的心情。



    也發現了最合適的補償方式。



    裴清沅不再需要遲到的母愛。



    可他如今最愛的那個人是個從未擁有過父母的孤兒。



    羅秀雲漸漸學會了季桐喜歡的每一道菜的做法。



    即使沒有這層關係,他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裴清沅從不主動找她,但在她鼓起勇氣問他,季桐喜不喜歡吃某道菜的時候,會耐心地回覆。



    對這僅有的溝通,羅秀雲已經心滿意足。



    她終於靠自己,做出了一次正確的選擇。



    日子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向前走著。



    原諒是一個最無用的詞。



    已經發生過的事,會留下永久的痕跡,像一張被撕開的紙,無法假裝完好如初。



    舊的痕跡不會消失,但或許會出現新的痕跡。



    羅秀雲重新蓋好鍋蓋,等小龍蝦收汁,一旁砂鍋裡的肉也燉出了香味。



    她問季桐:“要不要再嘗一下這個?”



    季桐眨眨眼睛:“不用吧,調味肯定沒問題。”



    羅秀雲看著他言不由衷的表情,眼角皺紋在笑意里加深,她用筷子夾起一小塊燉得相當入味的肉:“嚐嚐。”



    季桐難以拒絕食物的誘惑。



    “好吃。”他語氣肯定。



    那是一種近似於母親的味道。



    只存在於想象中的母親。



    他倚在廚房門邊,恍惚片刻後,問仍在忙碌著的中年女人:“我們再分一個橘子好不好?”



    對方笑著望過來:“好。”



    這是季桐剝開的第三個小橘子。



    在這個橘子留下的甜味裡,他幫著擇起了豆芽,好奇道:“林叔叔是個什麼樣的人?”



    羅秀雲一直不肯讓他動手幫忙,結果在這個問題裡晃了神,忘了把豆芽拿回來。



    她的表情裡泛起懷念和驕傲:“榮生跟我不一樣……他是很聰明的人,是我們縣裡第一個大學生。”



    斷斷續續的聲音飄進房間,裴清沅坐在書桌前,輕輕合上手頭的連環畫。



    每本連環畫的扉頁裡,都寫著一行字跡蒼勁的“贈榮生”,下面標註著日期,距今已有近五十年。



    他的父親叫林榮生,這些連環畫應該是林榮生的長輩,在他幼年時送給他的書。



    後來,林榮生又將這些書留給了自己的孩子。



    他為那個無緣見面的孩子挑好了從小到大該讀的每一本書。



    裡面有不少書,裴清沅的確看過,只不過不是由父親贈予,而是他自己選的。



    他從皮箱裡拿出那些以前讀過的書,逐一翻閱,內頁裡常有批註,比起連環畫扉頁的蒼勁字體,這些字更秀氣些,但筆鋒銳利不屈,與裴清沅自己的字有幾分相似。



    這應該是林榮生的字。



    閱讀著多年前留下的批註小語,彷彿與素昧謀面的父親隔空對話。



    裴清沅因此坐著看了很久。



    這些內容更艱深的書籍中,扉頁也有贈語,標註的日期均為二十四年前,字跡與批註相同。



    日期上方的文字不再是“贈榮生”,而是“贈清宴”。



    裴清沅不知道清宴是誰,但在見到無數句贈清宴之後,他的心裡已隱隱有了預料。



    在他翻開第一個皮箱裡排在最後的那本少兒經典名著時,一封泛黃的信箋飄然落下。



    信封上寫著四個字:清宴親啟。



    裴清沅凝視著這封信,幾分鐘後,他走出房間,問羅秀雲:“箱子裡的東西,都是給我的嗎?”



    羅秀雲正和季桐說話,聞言,她當即道:“是給你的,全是他的書,我也沒有仔細翻過……怎麼了?”



    裴清沅道:“裡面有一封信。”



    羅秀雲愣了愣:“要是放在書箱裡,那肯定也是寫給你的,他知道我看不進字。”



    裴清沅轉身前,她倉促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裡面有信,我應該早些拿給你的。”



    在她獨自做出那個錯誤的決定後,抱著沒有血緣關係的嬰兒,尚在忐忑該如何對病重在家的丈夫提起這件事,就收到了他猝然離世的噩耗。



    往後的一切兵荒馬亂,丈夫的遺物被草草收起,她不敢悉心整理,也不敢面對丈夫,她成日腫著眼睛照料啼哭的嬰兒,有許許多多事要做,被生活的車輪卷著向前走,漸漸忘了那兩個不起眼的皮箱。



    裴清沅沒有再說話。



    他回到房間,動作緩慢地拆開了這封信。



    信紙上的字跡不再那麼銳利清爽,多了不少虛弱的連筆。



    [清宴,見字如晤。]



    [你能讀到這本書,想來快上中學,是個小大人了,遺憾不能見你,只能留給你一個名字。]



    這是寫給他的信。



    他有另一個名字,林清宴。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希望你是喜歡的。]



    [清宴是一個極美的詞,清平安寧,清淨明朗,亦作“清晏”。晏與宴皆可,但我想,寶蓋頭要明顯些才好,更顯你來得珍貴。]



    [此外,河清海晏的期許太過澎湃,宴是小小的豐盛與安閒。無論你是女孩還是男孩,清宴都是一個好名字。]



    房間裡的裴清沅安靜地看著信。



    廚房裡的季桐見羅秀雲忽然沉默下來,便接著之前的話題道:“阿姨,你還沒有說完,叔叔大學畢業之後呢?”



    羅秀雲回過神來:“他畢業後……我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可他真的回來了,問我要不要跟他走。”



    三十年前,家境清貧、成績優異的林榮生是縣裡第一個大學生,所有人都認為他前途無限,婚姻與事業都將是發著光的。



    連羅秀雲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回來娶一個不再登對的戀人。



    [你與你的母親相處融洽嗎?]



    [你大概會在心裡偷偷搖頭——日日相見,總會有些爭紛摩擦,但我猜想,她是樂於聽你的話的,你不大會埋怨她嚴厲地管著你,或許會怨她唯唯諾諾,沒有自己的性子。]



    羅秀雲跟著林榮生坐上顛簸的大巴車,在飛揚的塵土中往城裡去,去尋新的生活,她的包裡裝著結婚證,仍覺得眩暈般的不真實。



    “為什麼回來找我?”



    林榮生看上去比她更錯愕:“我們又沒有分手,為什麼不回來找你?”



    他接過她懷裡的包,笑道:“讀書和感情是兩碼事,你不要聽別人說的那些話。”



    “況且,路不一定像別人說的那麼好走。”林榮生說,“今後的日子,或許還要你多包容我。”



    [若真是這樣,我代她向你道歉,也想將往事簡短地講給你聽。]



    [你的母親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還有一個早逝的姐姐,她沒念完初一便輟學了,要做工養家,供弟弟讀書。]



    羅秀雲比林榮生大一歲,爸媽不肯給錢交初一下學期的學費,她抱著書包怏怏地往家裡走,遇上了兒時玩伴林榮生。



    林榮生問她為什麼掉眼淚,她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忽然問:“你成績還好不好?”



    六年級的林榮生說:“算好的,這學期是班裡第一。”



    羅秀雲想,榮生一直這樣聰明。



    她包裡的課本是留要給弟弟的,省得以後多交一次書本費。



    她恨恨地想,他又不肯看書,成績還不如她。



    於是她心裡湧起一股不知哪來的勇氣,將書包猛地塞進林榮生懷裡:“我以後不讀書了,書和文具都給你,你可以提前看看初中的課本。”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跑。



    那是羅秀雲人生中第一次大膽的冒險。



    她到家,說書包丟了,捱了重重一頓打,便又聽話了,第二天就進了工廠。



    [我接過她的書包,沉甸甸的,我總想,那是我拿過最沉的東西了。][我天真地問過我的母親,可不可以也供她上學——當然是不行的,非親非故,家裡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在大人看來,哪有這樣的事?況且是她的家人不願讓她讀了,要她做勞動力。母親最終嘆著氣摸摸我的頭,說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能做的,只是攤開那些初中的課本,看得更加認真。]



    在車間裡度過忙碌的一天,疲憊的羅秀雲提著熱水瓶去水房打水,恍惚看見鐵欄外有道熟悉的身影。



    念中學的林榮生長大了一些,模樣文文氣氣,他朝她招手,似乎給她帶了東西。



    羅秀雲既高興又惶然地走過去,連連在衣服上擦並不髒的手。



    他遞來一把糖,和一本小說。



    簡陋的宿舍裡,羅秀雲先是翻書,榮生挑的書一定是好看的,但她盯了一天機床,太累了,眼睛都是花的。



    她合上書本,躲在被子裡,專心吃糖。



    等林榮生考上重點大學的那天,她已攢下厚厚一疊糖紙。



    縣裡敲鑼打鼓,掛橫幅慶祝第一個大學生,羅秀雲捏著裝滿糖紙的鐵盒,心想,榮生要去更大的世界了。



    工友們開她玩笑,說她配不上林榮生了,遲早要被拋下,她沒有反駁。



    她不再質疑這種被放棄的命運。



    所以幾年後,她坐進那輛駛往城市的大巴時,那麼意外。



    [你將成長在提倡平等與自由的新時代,但她自小的生活,只教會她忍耐、順從與奉獻,此外什麼也沒有。我想讓她多拿些主意,可她已習慣於依賴我,也沒有了學習知識的心力。]



    [從根源上來說,這不是她的錯。有些人天生懂得如何走自己的路,更多人要靠後天教養,對他們而言,知道該怎麼在生活中做出選擇,不是想當然的事,那反而是一種最奢侈、艱深的知識。]



    大學畢業後的林榮生,並不像縣裡的鄉親預料的那樣,迅速飛黃騰達。



    用單位裡同事的話來說,他性子很傲,有種不合時宜的清高,會與人固執地爭論某件事的對錯,會為工作中一個弄不懂的小細節熬到深夜,卻不知道該在合適的時間提著禮物私下拜訪領導。



    那個年代有不少這樣的人,為此,他們會在某些重要的關頭,比那些“更聰明”的人落後一步。



    林榮生對此早有預料,他會笑著嘆氣,但並不改變。



    羅秀雲也沒有說什麼,她支持著丈夫的一切決定。



    腳步雖然慢一些,但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



    他們都在努力地生活著,清貧卻安樂,期盼著新生命的降臨。



    可是意外來得那樣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