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晨霧

    他攥著那個碎玻璃吊墜,因為來不及鬆手,寸勁下細繩竟然生生掙斷了,在頸間留下火辣辣的一道血痕。

    駱枳跪在地上,看著斷掉的細細紅繩。

    在收拾小屋的那段時間裡,他又找回了一段記憶,是他從醫院逃出去那天發生的事。

    他的吊墜掉了,他彎腰去撿,然後玻璃忽然變成了任塵白的眼睛。

    他應該是掉入了一場荒誕而令人窒息的幻覺。幻覺裡任塵白冷笑著看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什麼話,他的寶貝玻璃就嵌在任塵白的眼睛裡,一併被染上冷嘲的諷意。

    駱枳的視線像是被那塊玻璃定住。

    他握著那塊剛洗淨的抹布,忘記了自己收拾到哪裡,也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被閃電照得通明的房間角落,影子被刺眼的光打得只剩一小片。

    “駱枳,你怎麼能忘了呢?”

    病房裡,任塵白眯起眼睛看他,黑沉瞳色冷得像是能鑽透他的腦仁:“是你害死媽媽的。”

    ……

    那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伴隨著這句話的,是一陣駱枳從未聽過的尖銳到極點的耳鳴。像是電視徹底壞掉前的噪點,緊接著一切聲音就全部消失,只剩下安靜到極點的空白。

    他終於得到了“任塵白究竟為什麼恨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可這個答案甚至比題目本身更叫他茫然。

    怎麼會是他害了任姨?

    他完全沒有印象,也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

    任姨是怎麼過世的?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實是什麼?

    他完全不記得了。

    ……那他怎麼敢保證,的確沒有做過這件事?

    既然不記得了,又怎麼能完全確認,他不是犯了什麼嚴重的錯,然後自欺欺人地忘了一切?

    更何況這怎麼看都十分合理。

    由結果逆推,如果他真的做了許多十惡不赦的事,倒是恰好能給他眼下的境遇做出最說得通的註腳。

    郵輪什麼時候來?

    駱枳跪在灰黑色的砂礫上,他發現它們中有的被染了一點淡紅色,無聲地道了句歉,伸手慢慢地仔細抹去。

    他試著把腦子裡的聲音也關掉。

    他的記憶已經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茫然,他什麼都不記得,但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就再不會有人相信他。

    聲音關不掉。

    因為外界絕對安靜,所以腦海裡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吵。

    鏽跡斑斑的盔甲終於開始崩解,刀匕再無阻攔地刺進來,慢慢割去他的血肉,剔出森白的骨骼,來償所有人對他的恨。

    駱枳撐著地面,慢慢起身。

    他把吊墜放進小門外那個早被鏽死的信箱,失去知覺的手指一點點鬆開,碎玻璃扯著斷掉的紅線落進看不見的角落。

    月亮慢慢走到了頭。

    天快亮了,又因為晨光還沒探頭,綴著稀疏點星的夜穹反而愈發冰寒漆黑。

    駱枳沿著海風走。

    這段路離海邊非常近,小時候的駱枳即使拖著剛摔斷的腿,都能拄著拐用十分鐘蹦到沙灘。

    可今天它好遠。

    遠到像是一場冗長的、醒不過來的綿延的噩夢。

    駱枳在噩夢的縫隙裡慢慢挑選翻檢,他的時間很充裕,終於找到了一個碎片。

    不知前因後果,影像也很模糊,對面的人甚至只是個看不清面目的影子。

    影子伸出手,把寫了字的便籤紙遞給他。

    他那時思維遲滯得厲害,根本連不起那些字的意思,但這一會兒,卻忽然又全都認得出來了。

    “……在海上等你。”

    駱枳看著那張便籤,跟著輕聲念出來。

    他決定去看看,反正也沒有什麼一定要做的事。

    駱枳把手交給等他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在幻覺裡,但這場幻覺比那些喋喋不休的質問好,所以他跟著影子往海上走。

    腳下的觸感由砂礫變成柔軟的沙灘,慢慢沁上潮溼,再變成漫湧上來的海浪。

    影子忽然停下來。

    駱枳也跟著停下。

    幻覺裡的影子回過身看著他。

    影子仍握著他的手,對他輕輕搖頭,似乎在糾正他理解有誤的部分。

    影子抬起手,朝天邊指了指。

    駱枳跟著抬起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熹微的霧氣裡看見了郵輪的龐大輪廓。

    原來不是這個“海上”。

    駱枳被幻覺握著的手忽然鬆開。

    他像是被影子在胸口推了一把,向後踉蹌退了一段距離,溼淋淋跌在沙灘上。

    重新接觸到空氣的胸腹痙攣著縮緊,駱枳仰躺在沙灘上,側過頭,嗆出了幾口鹹澀的海水。

    郵輪迎著晨霧進港。

    新生的太陽跟在它後面,不亮也不熱,還只是個橙色的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