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陸地

    為了管住自己的左手不要忍不住幫忙,他索性把左手直接交給了影子先生,讓影子先生幫忙握牢。

    影子先生坐在床的右邊,手臂攏過他身後,握著他的左手,他們就比之前都離得更近。

    明熾是知道自己的情況的。

    他很少會和人離得太近,倒不是因為害怕別人會傷到自己,而是因為擔心自己會不小心傷人————導致這種問題出現的源頭他也還記得。

    如果特地去回憶,倒是也能想起一些當初的情形。只不過當時的年紀太小、又過去得太久,所以變得沒那麼清晰了。

    況且他也並不打算刻意去回想,過往對他來說,似乎也並不是一件要徹底弄清楚的事。

    他只是忽然從這裡想起了和護士長的對話。明熾把那一勺粥慢慢送進嘴裡,仔細品嚐咀嚼,嚥下去後才開口“影子先生。”

    攬在他身後的手臂輕輕動了動。他側過頭,看見明危亭立刻睜開眼睛。

    明熾把原本要說的話暫時放下,認真看他一陣,換了另一個沒用過的勺子,舀了一個蝦餃遞過去“該去休息。”

    “不急。”明危亭說,“我剛才本來想睡。”

    明危亭垂下視線,看著那個被穩穩當當送到自己面前的蝦餃,像是想起了什麼,笑著溫聲道謝∶“躺了一陣,沒能睡著。”

    明危亭把那個勺子接過來,吃了蝦餃,又用筷子戳起一塊椰汁糕,遞到明熾的右手裡。不等明熾問“為什麼”,明危亭自己就先嘆了口氣,按上眉心∶“有些人。”

    明熾察覺到他在學自己的習慣,耳朵又有點熱∶“……有些人”

    “聽說能被帶回家,高興得睡不著覺。”明危亭承認,“起來看了一個小時菜譜,補習怎麼做麵包。"

    明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到祿叔笑著點頭,想要再轉過頭去看影子先生,就被一隻手在頸後輕按了下"專心吃飯。"

    明熾的肩頸已經端正地託了半天腦袋,被溫暖有力的手掌覆著揉了兩圈,身體先於意識,舒服得忍不住輕嘆了口氣。

    那隻手正要抬起,察覺到他的反應就又落回去,繼續用剛才的力道慢慢按揉著痠痛的地方。

    明熾攥著筷子,專心吃那塊被戳在上面的椰汁糕“影子先生。”

    明危亭幫他按了一會兒肩頸,接過祿叔取來的熱帖,單手撕掉背膠給他貼好“怎麼了”

    “我在想。”明熾想了一會兒,“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是不是非常辛苦。”

    身體的下意識反應很難控制。就連姨姨扳他這個毛病,都是一見到他就把他撈過來用力揉,揉了整整一個星期才讓他適應的。

    ……

    明熾沒有正面回答護士長的那個問題,但答案其實非常明確。

    有關對方的全部印象的確從他腦子裡消失了。但除了大腦,他的身體每個地方好像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看到影子先生就不想再挪開,他的身體完全不抗拒影子先生的接觸,他的手自己就跑過去給影子先生牽。

    他不過就是自己忍不住想了一會兒,這些習慣究竟是怎麼來的,那個溫度計居然就敢說他低燒。

    “不辛苦。”明危亭問,“怎麼會這麼想”

    明熾有點擔心“影子先生,我弄傷過你嗎”

    他就不小心弄傷過姨姨。那個時候他才十歲,剛被姨姨帶回家,覺得天都塌了,差一點就背起小包袱從此遠走天涯。

    明危亭搖了搖頭,想起自己是坐在他背後,就開口∶“從沒有。”

    明熾立刻鬆了口氣“那看來我是長大了。”

    明危亭靠在床頭看著他,想起這些天來有關火苗年齡引發的激烈爭論,眼裡顯出些笑意∶"這麼急著長大"

    “很急。”明熾說,“我要長成非常酷非常厲害的大人。”

    明危亭想說他現在就已經非常酷、非常厲害,又覺得這樣依然會給他設限。

    毫無疑問,明熾將來會比現在更酷更厲害——這件事是確定會發生的,所以這個理想也應當始終被珍視和保留。

    明危亭依然握著他的左手,稍挪了下身體,這樣就可以從側面看著明熾。

    明熾自己舀著粥喝,右手又慢又穩,神色格外認真。

    每到這個時候,那雙眼睛裡又顯出那種彷彿不論失敗多少次、重新再嘗試多少次,都絕對不會灰心和厭倦的專注。

    下午的天氣也很好,陽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明危亭身旁的這個人身上……那些陽光說不定就和小麥是同一種顏色。

    明熾坐在他身邊,垂著眼睫專心練習右手。那些睫毛的尖端像是被暖洋洋的陽光哄成了金色,這些天來都始終蒼白的額頭和眉宇,也因為眼下不必受疼痛困擾,露出一點健康的暖意。

    明危亭昨天還不喜歡晴天。

    他坐在手術室的門口,那些太陽光刺眼,把視野弄得只有白亮。

    他原本對天氣沒有任何感覺,晴雨只不過是自然現象。因為眼前這個人的緣故開始喜歡雨天,他第一次覺得晴天叫人心煩。

    明危亭第一次有這種體驗。母親過世時他只有幾歲,父親在海難裡亡故,噩耗比船先回來,沒有給他留下反應的機會,更不要說等待。

    他在等待裡逐漸開始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手術室裡的人活著,作為火苗、作為明熾、或是作為其他的任何什麼身份都行。想要做船長就做船長,想要在岸上游歷十幾年就遊歷十幾年,他在岸上其實不習慣也睡不好,但他可以上岸,他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上七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