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墓園

    他們在傍晚時到了墓園。

    雨已經徹底停了,夕陽明亮,還沒來得及散去的雲被染成金紅色。

    這種顏色同時也滲進從雲縫落下來的光線裡,又隨著光線溶進草尖停留的水滴,被它籠罩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溫柔。

    雨水把一切都洗得相當乾淨。青綠的草地圍著雪白的墓碑,墓園在半山腰,蒼松翠柏環繞,從這裡可以看見下方錯落分佈的建築和主幹道。

    守墓員早就對明熾非常熟悉,過來和他打了招呼。

    這份工作一直待在墓園,寂寞的確會寂寞些,但消息也靈通,總能聽到些來掃墓祭拜的人聊起的事。

    聽說任家傷了這一次元氣,該倒的倒該塌的塌,都收拾乾淨了,反而重新撿回了以前的老路。任夫人過世的這十年,公司有不少背離她原本發展路徑的決策。看起來繁花錦簇,其實內裡早就有了不少問題,過去的那些老員工也越來越動搖。

    就是因為這些,所以這一次震動,才會不等那些對家做什麼,自己內部就先動盪得厲害。

    這回他們家終於定下心,調整回十年前的主營業務和發展路線。任夫人留下的那些公司反而各個找到了生機,後來又意外的多出不少合作機會,正逐漸穩定下來,估計以後也會慢慢恢復元氣。

    ……

    明熾認真地聽,溫聲道謝∶“這段時間有勞您了。”

    他已經有兩個多月沒來過,但墓地被維護得很好,打掃得也很乾淨,四周沒有任何雜草的痕跡。夏天草木長得都茂盛,幾天時間就能長成一片。如果不是護墓員幫忙,只靠偶爾來探望祭拜的訪客,是保持不了這麼久的。

    護墓員已經年邁,聽見他道謝就擺手。

    “你這孩子一直不來,我就知道你一定要麼是遇著了大事,要麼是又生了病。”護墓員說∶“過去————”他頓了下又搖頭,“不說了不說了,不提那些事。”

    這座墓園的老闆和任家有生意上的往來,過去也按照那個年輕的任總交代的,不准他們多和那個總來墓園的男孩說話。但即使是這樣,因為那些年男孩一個人跑來的次數實在太多,也難免越來越熟。

    明熾身上出的那些事護墓員也聽說了,一直牽掛,想起來就會時常幫他收拾這座墓。今天終於見到明熾來掃墓,他才總算放心,一路把明熾領上去。

    明危亭已經在墓前等。

    他原本準備提前來整理墓碑,所以比明熾先到,但這裡已經相當整潔,也就沒了什麼可動手的地方。

    聽見說話聲,明危亭就轉身過來,迎上明熾的視線。

    "這次有人陪" 護墓員看向已經站在墓前的人影,也跟著替他高興,"是一起的嗎"

    明熾彎了下眼睛,輕輕點頭,也朝上面招手。

    明危亭打了個手勢,示意明熾在那裡等,沿著臺階快步下來。

    護墓員主動讓開,他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很多年,很多事就算不說,也能隱約猜得出∶“以後不常來了”

    明熾點了點頭,撐穩手杖,朝他傾下肩膀∶“您多注意身體。”

    “老人家健康得很,腿腳也好,你自己才是要把身體養好。”

    護墓員笑了“下回再來,一路小跑著衝上去,不然不給你開墓園門。”

    明熾把手杖收到背後,肩背挺直,笑著保證。

    “擔心你不來,又擔心你來。”護墓員不再開玩笑,拍了拍他的手臂,聲音溫和,“總算有個合適的時候了。”

    “好孩子,故人不在墓裡。”

    護墓員對他說“差不多該別把自己綁在這兒了。”

    明熾無聲閉了下眼,重新睜開,目光明淨,再次同他道謝。

    護墓員擺了擺手,笑吟吟看著從臺階上下來的人接過手杖,陪那個年輕人一起牽住手慢慢向上走,自己也回了小屋。

    ……

    明熾握住影子先生的手。

    明危亭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山下的路燈也忽然亮起來,點點燈光點綴在主幹道的兩側,向更遠處延伸。

    他們看了一會兒那些蔓延向遠方的路燈,在半邊天空燦爛的金粉色晚霞裡走上去。

    兩個人一起坐在墓前,和姨姨聊了很久的天。

    明熾把自己想說的都說了,就連那些原本打算只是在心裡多唸叨幾遍的話,也全一口氣大大方方說出來。

    特別爭氣,連耳朵都理直氣壯地沒紅。

    他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影子先生也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打了草稿。”影子先生迎上他的視線,主動承認,“很緊張,背了很多遍。”

    有些人不止打了草稿,還換了身一看就特別可靠、特別穩重和成熟的正裝。要不是被明熾攔住,甚至還想去理個髮。

    明熾忍不住笑,胸口又跟著燙,握住明先生的手。

    那個蓋下來的印章後來還是被雨水沖掉了,明熾找機會重新印了一次,這次更清晰端正,落在他們兩個交疊的掌心。

    "等回去就給小先生也刻一方印。" 明危亭被他牽著手,向姨姨保證,"也來印我。"

    明熾今天剛對篆刻也有了興趣,摩拳擦掌∶“我自己來。”

    他對自己右手的恢復程度還不算完全滿意,聽說操作刻刀能穩定手的力量,正準備找機會嘗試。

    “小先生什麼都自己來。”明危享終於找到機會,和姨姨輕嘆,“還好暫時沒有學習開船和潛水。”

    明熾這回真笑出聲,他知道影子先生不認真,也配合著幼稚∶“那是。”

    “這是去玩了一圈又回來的火苗。”明熾撐著手臂坐直,給姨姨介紹十年後的自己,“特別厲害。"

    明危亭很認可這個介紹,跟著點頭∶“特別厲害。”

    他們說著話,雨後的蟬鳴比平時響亮,在半山腰的安靜晚風裡並不顯得聒噪,因為環境空曠,所以顯得格外清脆。

    “這是知了。”火苗老師教海上來的影子先生,“它說知了知了。”

    明危亭暫時關掉自己的知識儲備,配合聽課,溫聲接過話∶“就是知道了。”

    明熾眼睛裡顯出笑,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長長呼出來,聲音很輕∶“對。”

    就是知道了。

    ……

    就是知道了。

    要是可以不知道那些事就更好了,只知道這兩個月出去玩了一趟、又回來的他,身體好了、心情也好,又開始彈吉他了,還新畫了很多畫。

    他們接下來要出門,去更遠的地方玩,去看更遠的世界,他也會變得更厲害。

    ……所以他想稍微有那麼幾分鐘,不太厲害一下。

    最後一下。

    明危亭像是猜到了他要說什麼,不等明熾開口,就揉了揉他的頭髮,溫聲說∶“我去問問祿叔,車什麼時候來。”

    明熾彎起眼睛,用力握了握影子先生的手。

    明危亭起身向下走。他走出很遠,回過頭看的時候,明熾一個人跪在墓前,額頭抵著那塊碑石。

    明祿站在遠處,他剛和那個守墓員聊過一會兒,看到明危亭的身影就走過來∶“先生。”

    明危亭點了下頭"不要緊。"

    明祿就也不再多說,只是跟著走進被雨洗過的松樹林裡。地面的松針鋪得厚厚一層,踩上去很軟,空氣裡有淡淡的松香。

    守墓員說,那孩子在墓園裡的時候也從不哭、不難過,有幾次來的時候渾身是傷,都要把傷全藏好不被發現,永遠只說高興的事。

    可一年一年地過,高興的事好像也越來越少了,所以那孩子就抱著吉他來唱歌。

    有很多人都會來墓園尋找安慰,因為故人已經不在,因為逝者是最沉默和不會提出異議的聽眾。

    要是在這裡都只說高興的事,那些沒好過的傷口、一層一層被壓下來的難過,就是真的完全沒有地方可說了。

    ……

    “任家的那個人。”明祿說,“任家沒想到他會做那些事,來致過歉。”

    這其實不意外。任家會有任夫人這種性格的家主,那些人還不至於善惡不分,在知道了這些真相之後,依然選擇包庇任塵白。

    只是有時候,感情壓過理智的人也會因為這一點傷人,甚至放縱惡行。

    過去的任家人一直認為,駱枳再怎麼也是個外人,任夫人的過世畢竟和他有關。

    任塵白從沒對任何人承認過那次爭吵,任家人的視角里,只知道任夫人是去給駱枳準備禮物的時候出的意外。

    加上後來定墓地那次爭吵生出的間隙,他們把整件事遷怒在駱枳身上,認為駱枳多少要為這件事承擔責任,也從沒有人糾正過任塵白的想法。

    明危亭平靜聽完“所以”

    “沒什麼所以了。”明祿說,“這就是他們給的解釋。”明祿說“小少爺又不記得那些事。”

    任家會來致歉,是因為發現了那些公司的合作是駱枳當初留下的人情。

    駱積從任夫人那裡繼承的人脈,他從沒只是自己聯絡,也一直都和任夫人一手創辦的那些嫡系公司分享。只是礙於任塵白的存在,任夫人的舊部也不敢輕易去動。

    現在一切風平浪靜,這些公司重新有了機會,許多人振作起來,不再有過去被打壓和邊緣化時的懈怠應付。那些合作渠道自然也全都派上了用場。

    任家的老家主重新出來管事,他當初曾經用柺杖砸傷過駱枳,這次冒雨來致歉,有多少是為了當初的過錯、多少是為了還人情、又有多少是因為明家,誰也說不清。

    明祿只是親自下了船,聽完了老先生的解釋,又問∶“您知道駱枳已經在海難裡失蹤,被判定死亡了嗎"

    任家的老家主愣了下"可是————"

    他說到這裡,卻又忽然被剩下的話突然梗住。

    他慢慢皺緊眉,回過身,看了看那片被冷色水霧罩著的海。

    "明家沒有這種做事的傳統。"

    明祿和氣地解釋∶“我們不會因為包庇自己人,怕自己人承受不住某個結果,所以就完全不去調查。"

    "我們不會把責任全草率地推給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一推就是十年。"

    “那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明祿說,“他被一個心裡最親近的家族罰了十年,這是他唯一推不掉的罪。”

    明祿親自帶人重建望海別墅,他知道里面被人改了多少,知道任夫人精心給那個被她保護的孩子準備的禮物,有多少是被隨意丟棄、有多少是被故意修改抹去的。

    那麼大一個家族,有多少處房產,是不是真的非要去和一個孩子搶長輩留給他的唯一的家?任家的子弟有沒有那麼多,是不是連主宅都住不下,真的非要去佔二樓那一間起居室、去住一間那麼遠的小屋

    是不是別墅非要重新粉刷,把牆上所有的塗鴉都刷乾淨。是不是連那輛車也要儘快挪走,因為花園要擴建,視野不夠開闊。

    駱枳什麼都說不出,他對任家只有虧欠,他完全沒有任何立場去拒絕這些要求。

    那個孩子的性格,也根本不會拒絕這些要求。

    他唯一提出過的請求,就只有不要讓他再去任家,不要讓他再去望海別墅。

    駱枳不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他把難過全藏起來,全死死壓在連在墓園也不會洩露的地方。他只是本能地知道,自己沒辦法再去望海別墅。

    "任夫人和小少爺的性情是一樣的,他們發現不了任塵白的問題,也完全理解不了那些思路。事情發生了,他們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

    明祿看著他,語氣很溫和∶“老先生,我們年紀相仿,看過大半輩子的人和事。”

    "任塵白把別墅借給駱家人,讓那家人陪那位駱夫人去那裡休養,隨意使用望海別墅的時候。"

    明祿問“您真的沒有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嗎”

    任家的老家主一言不發,蒼老的手捏緊柺杖,沉默著立在原地。

    “任家不欠他的。那只是任夫人的孩子,任家沒有照顧他的義務,所以我們也並沒有對付過貴家族。

    10

    明祿緩聲說“但致歉就不必了。”

    任家收留駱枳的恩,駱枳一直在用任夫人留給他的人脈來還,現在那些人脈的確派上了用場,也成了任家在這場風波里的一線生機。

    到此為止,兩不相欠。

    這是任霜梅的家族,是任霜梅一手創辦的嫡系公司,明家當然不會干涉。

    如果任家以後能繼續維護當初任霜梅制定的發展路線,一直好好對待這些公司,他們永遠都不會再過問這家人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