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戈 作品

第100章 番外四

    周拓行坐著沒動,只是仰起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很灼熱,在長睫半掩下,帶著深重的動容。握住她的手指也不斷收緊。察覺到這可能會給她帶來不適,又倏地鬆開,還是旁若無人地牽著。

    何川舟的笑容很單純,問他:“怎麼了?”

    周媽媽顯出一分慌亂,調整著坐姿,身體前傾,像是隨時要站起來,解釋道:“他很久不住在這裡了。”

    “是嗎?”何川舟似乎很輕易地接受了,“也對,阿拓畢業很多年了,現在又搬去了a市,沒有留房間還算合理。”

    周媽媽不待鬆一口氣,何川舟又道:“你以前住的房間呢?我可以參觀一下嗎?”

    她說話時沒看邊上的人,表情看起來有種想要搞破壞的衝動,周拓行便帶著她往裡面走。

    周媽媽快步跟在後面,心念電轉,想找合適的機會插話。

    周拓行以前住的房間是客臥。正門連著電腦房,玻璃窗外是陽臺,因常見無人居住,打掃得不大仔細,櫃子上面落了白茫茫的一層灰。

    因為夫妻兩人只生了一個女兒,這個房間最早又是給周小妹做書房的,所以裝修風格偏向女性化。牆面刷了一層淺淡的粉漆,窗簾也是粉色的。

    靠牆擺放的床鋪為了適應屋內大小,比一般的偏短,讓周拓行這樣的身高睡,估計不大舒服。

    周拓行環視一圈,眨了下眼睛,說:“沒什麼變化。”

    周媽媽站在二人身後,看不見何川舟的表情,伸長了脖子朝自己熟悉的房間裡看,彷彿是第一次注意裡面的擺設,焦急地尋找可能存在的問題。

    “這房間不像是男生住的房間。”何川舟打趣了句,“很多你妹妹的東西。她的房間被你佔了,她得多不方便?”

    周拓行風輕雲淡地說出事實:“她隨時可以進來拿。”

    被點到名的周小妹遠遠站在電腦房的門口,察覺到幾人視線朝自己這邊飄來,下意識挺直腰背,垂下雙手,擺出光明坦蕩的氣勢來。

    她的確不喜歡突然出現在家裡的周拓行,這個從角落裡冒出來的哥哥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影響了她的家庭,侵佔了她的私人空間,而她沒有拒絕的權力。唯一能表達自己不滿的方式,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針對。連父母都默認了這樣的行為。

    “在我們家裡,即便是對客人,這樣也是很不禮貌的。”何川舟說,“不過你妹妹當時年紀還小,估計是不懂事。換成是我爸,就算再好的脾氣,也要打我一頓。連尊重都沒給,還談什麼關心?”

    周媽媽面色陰沉,有一瞬想與她直接撕破臉,喝止她這種綿裡藏針的行為。但看對方臉上游刃有餘的輕笑,到底是剋制住了,敷衍地扯了扯嘴角,道:“家裡地方小,隨便放點東西而已。”

    何川舟善解人意地道:“理解,畢竟阿拓也只是隨便在這裡住一段時間而已。”

    周媽媽被刺了一下,表情快要維持不住。

    她知道何川舟是故意的,特意過來拜訪,要讓所有人難堪。胸口激盪著的情緒,無力又憤怒,屈辱又心虛。

    她被對錯兩端的理智所拉扯,遲遲想不出回擊的方式。想要爆發的慾望跟瘋狂晃動著的水杯一樣,裡面的液體來回在杯口邊緣處翻湧,只差最後一道力就要潑出來。

    何川舟拿出手機,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擊潰她的耐心:“阿姨,我給您看看阿拓小時候的照片。我特意傳到手機相冊裡面了。您應該沒見過他讀初高中時候的樣子。”

    “我不用!”

    周媽媽粗聲打斷了她,無法接受何川舟像宣誓主權一樣地搶走她的兒子。

    “阿拓小的時候是我養大的!他剛出生時是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照顧他!我跟他爸離婚的時候,我問過他的意願,可是他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周媽媽抬手虛指屋內,有些生氣,尖銳地發問:“這個房間怎麼了?他一個月也未必回家一次。他自己不喜歡拍照片,從來不跟我說他喜歡什麼,你要我怎麼安置他才叫正確?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個高三生了,我揣摩不透他的想法!我是希望能更多地關心他,可是我的生活不能只圍著他轉!”

    周拓行背對著眾人,偏頭看了眼窗外的陽臺,半露出的側臉寫著乏味跟冷淡,似乎並不為母親的傾訴所觸動,也對他們此時談論的話題漠不關心。

    屋外的風很大,裹著盆栽的殘葉吹打在窗戶上。

    a市的夏天總是這樣的,風起得無常,來勢洶洶,滾燙又猛烈。

    “您不需要付出那麼多,也不需要圍著他轉,有些尊重,明明不用揣摩也可以知道,但是你沒給。”

    何川舟平緩而堅定的聲音,在周拓行耳邊如同夏日的冷氣,給他帶來救命般的涼意。

    “我爸就算跟他只是萍水相逢,也從來沒有用‘隨便’打發過他。阿拓不說,我爸會問、會解釋、會在意。他可以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隱私、自己的抉擇、自己的尊嚴。可是我爸從沒有說過他有多難教。”

    周拓行側了下身,靜靜看著何川舟。對方的表情變得審慎而鄭重,語氣並沒有那麼的咄咄逼人,卻有種寸步不讓的強大氣場。

    “我爸遇到他的時候,他正長期忍受惡劣的家暴跟貧困,朝不保夕、食不果腹。初中還沒畢業就想輟學,連小學的知識點都掌握不了,中考成績上不了300分,大多數人都覺得他無藥可救。就算這樣他還是不願意回去,是因為他不愛您嗎?是因為更愛他那個暴力的父親嗎?”

    周媽媽隱約有種孤立無援的狼狽:“我……”

    何川舟說:“他沒有給你添過多少麻煩吧?任何人的幫助他都沒有過浪費,他在a市那幾年,通宵達旦地學習、補課、趕進度,所以你帶回去的阿拓,是一個成績優異、聽話懂事,能考b大的兒子。您還有哪裡不滿意嗎?”

    周拓行想帶何川舟走了,去哪裡都無所謂,沒必要再為無關的人、無關的事感到委屈或憤怒。

    他遇到何旭,遇到何川舟,已經是天大的僥倖,體驗過最真實的溫情,不應該奢求更多。

    他碰了下何川舟的手,摸到對方手腕上因肌肉繃緊而突出的骨骼。

    何川舟回頭看了他一眼,重新面向如坐針氈、欲言又止的幾人,一字一句,咬字加重地將最後的話說完:“當初我讓他跟你走,是因為我覺得他跟你們在一起,比跟我一樣風雨飄搖的好。既然他對您而言沒有那麼重要,那我就接他回去了。”

    周媽媽神色恍惚,唇色變得慘白,目光在數人之間轉了幾圈,有種難受的眩暈感。

    她感覺自己手腳的溫度都快流失了,身形無力地晃了晃。邊上的丈夫趕緊扶住她,若有似無地在她耳邊嘆了口氣。

    等她如夢方醒,想到反駁的話,周拓行已經離開了。

    兩人回到車上,周拓行的心情還沒有平復。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是內心十分激盪,藉著這股勇氣,拿起手機編輯文字。

    何川舟見他一臉的虔誠,揶揄道:“你要給誰彙報?”

    緊跟著她的手機震了起來。

    周拓行:2005年6月27號,周拓行跟何川舟確立了朋友關係。

    周拓行:2019年4月13號,周拓行跟何川舟確立了戀愛關係。

    周拓行:2019年6月29日,周拓行跟何川舟確認了婚姻關係。

    何川舟失笑。

    何川舟:2019年6月29日,周拓行同志在微信發表了重要廢話。

    周拓行:??

    周拓行問:“你不想跟我結婚嗎?”

    他想了想,冷靜下來一點,謹慎地許願:“你覺得太快也沒關係,可以給一個大概的範圍,我努力爭取。或者我們先訂婚,結婚等你有空了再計劃。”

    周拓行回憶起來仍舊覺得當時的自己太過聰明,言語間可進可退、通情達理,而何川舟是個獎罰分明的人,對他的勇敢給予了肯定。

    她說:“等我能請到長假,再來跟你討論結婚的細節。不過冬夏都不行,太冷太熱很麻煩。”

    周拓行立馬說:“那就秋天!”

    他抬起下巴,在這完美的氛圍中,朝辦公室的眾人宣佈道:“所以,我快結婚了。”

    陳蔚然不想讓周拓行太過得意,畢竟他自己前不久剛剛失戀,所以一字不落地聽完整個過程,簡單地說了句“恭喜”。

    周圍的同事很給面子地亢奮起來,給予這段八卦高度的讚揚。

    “恭喜周哥!你們都要訂婚了!作為同事我想要兩份喜糖!”

    “何姐不是去見家長,是去砸場子的吧?多虧了你媽媽的要求,阿拓你把最麻煩的過程給解決了!”

    “我也希望我女朋友能為我出頭,所以我是不是應該找個當警察的女朋友?”

    “阿拓,你問問你女朋友,她還有沒有單身的朋友,是我可以追求的。”

    周拓行點頭,假裝很不在意地炫耀:“我以前跟她說過,我在b市過得不大好,沒想到她記得那麼清楚,還這麼強勢地過去。”

    陳蔚然聽著心裡直冒酸水,趁他不注意,對他桌上的小擺件動來動去。順手拿起一個造型奇特,手掌大小的藍色鐘錶,打斷幾人的吹捧,問:“這是哪兒買的?以前沒見過啊。”

    周拓行掃了眼,忽然抬高聲音,說:“這是我給舟舟準備的求婚禮物。不過現在用不上了。”

    陳蔚然:“??”

    他瞪大眼,心說只要是生活在中國的這片土地上,哪怕是個文盲也該知道送人不能送鐘錶。

    周拓行還冤枉他:“你告訴我的。”

    陳蔚然脫口而出:“我沒有!”

    周拓行堅持道:“你有!就是你拉到投資的那一天。”

    當時陳蔚然正在跟合作方打電話,周拓行站在門口,眼神幽幽地盯著他。

    陳蔚然起了身雞皮疙瘩,將架著的腿從桌上放了下來,又用手擦了擦桌面上殘留的灰。

    恰好電話對面的人開了個玩笑,他艱難從喉嚨裡擠出笑聲應對了一下,笑完僵硬的面部肌肉往下牽動,覺得自己此刻的狀態可能有些許諂媚。

    陳蔚然:“……”

    陳蔚然暗罵一聲,他可是老闆,何至於這麼卑微?

    那邊周拓行大步走了進來,坐在他對面,等他掛斷對話,迫不及待地開口。

    “我問你一個問題。”周拓行發愁,“你覺得送女生什麼樣的禮物比較合適?我送她一千克黃金她會覺得我輕率嗎?”

    最近周拓行的每一個問題都讓陳蔚然在沉靜之餘感到痛苦,他已經不大想為這個朋友的愛情出謀劃策了,這很可能會影響到他後半生的價值觀。

    “嗯……”陳蔚然沉吟著,“額……”

    他兩手按住額側,緩慢下滑,繃緊的皮膚將眼尾向下拉扯,露出一個苦惱而絕望的表情。

    陳蔚然委婉地道:“我覺得還是不要吧。何川舟不是個拜金的人。你可以送點有意義的禮物,看起來更用心的那一種。”

    周拓行輕飄飄斜了他一眼,沒有道謝,走了出去。那眼神有分明有著鄙視,讓陳蔚然心裡不痛快了許久。

    陳蔚然沉冤昭雪,攤手道:“所以跟我有什麼關係!”

    “雖然你什麼有用的都沒說,不過我還是從你的建議裡得到了靈感。”周拓行說,“我決定用實驗室的材料做一個未來感的時鐘,又自己買了玫瑰的種子跟肥料,從第一步開始培植。”

    陳蔚然恍然大悟,望向窗臺上一個剛發出綠芽,暫時看不出是什麼物種的小花盆。

    難怪周拓行有事沒事就往窗外瞥,陳蔚然還以為他是坐久了脊椎病。

    周拓行分析得有理有據。

    再加上一千克的黃金,意味著時間、金錢、生命,他都可以屬於何川舟。

    可惜的是這份禮物沒有送出的機會了,周拓行決定把金塊賣了,換成戒指或者別的結婚禮物。

    陳蔚然心頭嘔出一口血,心道還好是周媽媽來了a市一趟,否則這禮物送出去,估計連何川舟都會氣得想打人。

    不料邊上一幫同事居然眼睛發亮,被他的描述所打動。

    “我覺得這個非常好!阿拓,既然你放棄了,這個創意能夠借給我用一下嗎?”

    “我經常看網友的評論。這份禮物既有完美的寓意,又有金錢的價值,還有手工的誠意,可以說全方位符合了大眾的需求,各種類型的女性都不會討厭!”

    “周哥你果然聰明!難怪是我們這裡最早結婚的人!”

    這幫直男討論得興起,甚至還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跟發揮。

    “但是一千克的金子太貴了,我覺得可以根據節假日,換成10到30克不等的金飾,等集齊一千克的時候,再送一千克用來求婚,意味著十全十美,好事成雙!”

    周拓行竟然煞有其事地附和:“可以,是一項長期計劃,還能體現你的長情。”

    一群人討論得熱火朝天,只有陳蔚然風中凌亂。

    “你們——”陳蔚然不是故意要打斷他們美好的幻想,可是他身為老闆兼朋友,實在不忍看到這幫年輕的兄弟誤入歧途。他提醒道:“趁早放棄這個危險的想法!”

    豈料眾人反向圍住了他,對他的好心視而不見,還很陰暗地譴責他。

    “阿然,你是不是嫉妒阿拓?”

    “你放心,我覺得你還是能找到女朋友的,畢竟你長得不醜,又有錢。”

    “上次也是這樣,陳哥,你的格局不夠大啊!”

    陳蔚然深吸一口氣。

    他要不是格局太大,湊不齊這麼一幫奇葩。

    周拓行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許諾道:“下次我也可以幫你想注意。”

    陳蔚然大笑兩聲,苦澀地加入他們:“謝謝你!我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