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82章 卷三·十七

    我老了。

    三生三世,最後只歸類到這一句輕描淡寫,柳延看著自己膚色光潔的手背,當真覺得老了。

    有兩百多年的記憶並非好事,兩百年前走過的山水,兩百年後成了耕地;兩百年前的荒野,兩百年後成了村落;曾經浪花翻湧的地方,有了城鎮;兩百年前認識的人,兩百年後再也無處可尋。

    記憶裡的人與事在時光裡變遷,以一種不動聲色的穩定在推移,將他腦中的記憶洗刷滌盪。

    除了頭頂星空亙古不變,他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不可改變的。連他自己,都經過了三生三世,面目照舊,心思全非。

    那些銳氣與傲氣,都不想再堅持下去了。驚濤駭浪已經走過,只希望餘生安穩,守住這一世歲月靜好。

    然而,似乎連這一份願望都是奢侈。

    前兩世,他都在不可及的願望裡虛耗。眼見著,這一世也不會例外。

    柳延垂下眼,又問一遍:“你究竟瞞了我什麼。”

    說到底,他這場病的起因,還是這樁事。三世為人,骨子裡的執拗不曾有絲毫更改,更不想糊里糊塗的等待結局。

    半年遊山玩水的時光,並不能去除他心頭陰霾,反而隨著時間越長,陰霾愈發深濃,季樂平的反目相向不過是個引子,將他心裡的積壓誘發出來,遂低熱不祛,藥物不醫。

    伊墨沒有說錯,他心重。連少了一魂一魄是個傻子時,尚且心思深重到剜了心口硃砂的地步,如今魂魄俱全,七竅玲瓏的心思,也就都回歸了。

    對伊墨閉口不提的事,柳延心裡也有了揣度,他做了最壞的打算,所謂最壞,也不過是伊墨死去而已。對生死,柳延向來看的輕,伊墨若死,他又怎麼會獨活。

    不過共死罷了。

    他只是要一個回答。

    人有時就是這樣,脫離不了俗套,好比夫妻離散,下堂妻總要苦苦詢問為甚,其實大可不必再問,已經散了何必再問。

    柳延明明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依然想從伊墨口中得到具體的答案,由此可見,他註定是世俗之人,不能出塵,只能入世。其實也是懷有一絲微妙不可及的希翼——能不能回答我,沒有意外。

    可不可以,什麼事都不要發生。

    可不可以,就這樣相伴相攜,守一生完滿歲月。

    往日的虧欠與殘缺,能不能好好的,用這一生光陰,悉數彌補。

    當真是老了。

    柳延知道自己老了,老到不願再生波瀾,也經不起波瀾,他們糾葛三世,披荊斬棘,哪一個不是鮮血淋漓。都為對方身上的刺所傷。如今兩百年光陰,讓他們拔出彼此身上的硬刺,只餘滿身鮮血的傷,剛剛擁在一起而已,不能再有波折了。再有波折,柳延不知道還能不能經受的起。

    柳延怕了。

    他怕不能好好相守,怕還沒有來得及互相舔舐傷口,又要分離。

    他的問題,伊墨知道不該回答。

    不該回答,因為答案並不美妙,甚至堪稱殘酷,也許就此毀掉只餘半年的和樂美好。同時伊墨又太瞭解這個人——他成過親拜過堂的人,若是得不到答案,或許餘下半年時光,都會一直病著,便是吃了藥身體痊癒,也不能開懷。就像這半年所表現的一樣,看不出任何跡象,每日歡笑,四處遊玩思索片刻,伊墨決定還是告訴他——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

    伊墨說:“還有半年。”

    對上柳延狐疑過後很快清明的眼,伊墨未有再做詳解,他不會說“為了你的三世記憶,我只剩一年時光”,這樣的話,他向來不會說。他不說,柳延也懂。說出來除了讓柳延難受,還會有什麼?再說,這件事是他自己願意的,因為願意,所以也就不需要說,說了也是矯情。

    柳延點了點頭,倒像是鬆了口氣,不管如何,答案已經知道了,與自己的揣測並無差別,所以:“我們只剩半年了。”柳延說,神態從容。

    從容到連那些失落遺憾、傷痛負疚,都一一收斂起來,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