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嗷嗷大俠 作品

第 6 節 莫得感情的太后

    今天是我 64 歲的壽辰,皇帝在宮中與民間大擺七日千人宴,以寓普天同慶,賀太后萬壽無疆。



    一時間我成了百姓口中大齊最尊貴的女人,雖然我本來就是。



    其實我不愛鋪張浪費的場合,但怎麼我都是這樁盛舉的主角,壽星本星,不露面不合適,所以我出席了皇帝在慶安殿招待王公貴族文武百官那一場。



    宴既是個隆重的宴,出席就得盛裝。這天清晨我攬鏡,權當自己是個花瓶,任由妙嵐往我腦袋上插一套九件的黃金累絲珍珠流蘇鳳簪。



    同時我透過銅鏡,看見六個宮女在我身後展開了一件目測有八米長、鑲嵌無數珠寶的曳地外裳。



    「頭轉回去,擺正,別笑得像個暴發戶家的傻婆娘。」妙嵐跟了我有幾十年,私下無人時曉得我是個什麼德行,懟我從來不留餘地。



    一聲「太后起駕」,我搭著妙嵐的手往我的鳳鸞車邊走,頂著沉重高聳的雲髻,我僵硬地左右扭了扭頭,發現除了妙嵐,其餘人怕踩了我的衣裳,都離我有八米遠。



    我不免擔憂,「大家都離哀家這麼遠,一會兒要是來了刺客想劫持哀家,他們怕是不好救駕。」



    「拉倒吧,太后。」妙嵐道,「誰沒事吃飽了撐的,會劫持一個老太太。」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哀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妙嵐看著我。



    「哀家是個富可敵國的老太太。」我道。



    妙嵐一把把我掀上了鸞車。



    1



    慶安殿的奏樂響到高潮時,我——大齊最尊貴的女人(尊在其次,貴是真的貴),踩點緩慢登場。



    主要也是一身行頭過於沉墜,想快都快不成。



    皇帝下了丹陛,帶頭恭迎懿駕。



    我叫一聲「平身」,目光往人群中隨意梭巡一眼,看見了位於百官之首的聞照。



    當然他也看見了我。隔著空氣,隔著皇帝皇后皇子公主與數位妃嬪的腦袋,他與我四目相對。



    他一身月白官服,身姿筆直,精神矍鑠,眉眼間依稀存有年輕時俊美無儔的風采。



    只是他跟我一樣,眼角不可避免地生了細密紋路,那是歲月予他予我無言的磋磨。



    我一時有些恍惚,忽然意識到他如今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原來我們是這樣過了一輩子。



    初遇見聞照時,我十六歲。



    那天大雨如傾,我娘病得很重,我求遍了家裡奴僕,讓他們幫我去請個大夫,但他們無人肯應。



    於是我只好撒開我孃的手自己去,門房連把傘都不願施捨給我,說是不巧,公主今日想吃樊樓的全魚宴,著人去買,傘都給他們用光了。



    我只能冒雨跑出去。



    那已經是隆冬時節,我身上穿著的還是單薄秋衣,很快被大雨溼透,遍體生寒。



    雨迷了我的眼睛。



    等我聽到馬車靠近時已然晚了,千鈞一髮之際有個人大力將我從車軲轆底下拖了出來,我才沒有被當場軋死。



    那是個孔武的小廝,長了張張飛的臉,嗓門也像,他拎著我如拎小雞崽子,嘹亮衝馬車裡喊道:「公子,人沒事兒!」



    我抬頭,看到馬車上掛了個「聞」字姓氏角牌。



    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金質玉相的臉,鼻高唇薄,星眸瀲灩。



    他親自持了一把傘,下車撐在我頭頂,開口,聲音如人般溫文,他道:「姑娘,對不住,下人不長眼衝撞了姑娘,你沒事吧?需不需要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道:「有事。」



    「不過看大夫就免了,」我正為籌不到我孃的醫藥費發愁,送上門的肥肉不要白不要,「你能直接賠我銀子嗎?」



    我說完,幾乎立時聽見了「小張」怒氣的重哼。



    這小公子卻仍舊好脾氣看著我,帶著一點溫笑,「姑娘想要多少銀子?」



    我道:「一百兩,現銀。」



    我說完,幾乎又立時聽見了「小張」怒氣的重哼,兩聲。



    「好說,」小公子道,「只是我出門匆忙,未帶那麼多現銀,這三十兩你先拿著,剩下的姑娘改日若是有空,憑這枚玉佩到我家去取,可以麼?」



    我接過他手中的錢袋和玉佩,「可。」



    他道:「我家在……」



    「我知道,文淵閣大學士聞閣老家裡嘛,」我著急,搶著打斷他,一指角牌道,「京都的人哪個不知道聞家。」



    我頓了頓,終於還是問道:「你是不是叫聞照?」



    他聞言笑了,細長眼尾上揚如月,煞是動人好看,「姑娘竟然認識我。」



    聞大學士的孫子,十歲便被稱為神童譽滿京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最關鍵是,聞家後輩裡就這麼一個年齡段相當的人,實在是很好猜。



    聞照再近我一步,近到我在他清澈墨眸中能看見自己的狼狽,他道:「那敢問姑娘貴……」



    「再見。」我搶過他的傘,拔腿就跑。



    2



    那天我領著大夫匆匆趕回家時終歸晚了一步,我娘死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當年悔教夫婿覓封侯。



    她道:「阿蓉你長大了以後就找個普通人,慫點不要緊,窮點也不要緊,重要的是你一心愛他,他也一心愛你,你們兩個茅茨青巷,溫飽足以,朝朝暮暮安安穩穩過一生。」



    「千萬莫要走我的老路,特別沒勁。」



    可是她似乎忘了,她認識我爹時,我爹也是默默無聞的百夫長,芝麻小官攤上個無人敢領的剿匪差事。



    我娘就是他要剿滅的匪頭兒。



    由於我娘過於強悍,跟隨我爹的二十個小兵最後都嚇跑了,丟下我爹一個人戰鬥到底。



    我爹被俘上山時當著我孃的面哭了,說自己活了十幾二十年,連個媳婦都沒娶上就要身首異處,葬身匪手,怎麼想都覺虧得慌。



    我娘左手端著一碗紅燒肉,右手溫柔給我爹揩淚,邊笑邊道:「不如我當你的媳婦好不好?」



    我娘是自願被我爹招安的。



    她從良以後跟我爹過了好一陣苦日子。



    我爹說這樣不行,大丈夫該當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給妻兒家人富足的生活。我娘說:「那你就去闖一闖,我陪著你。」



    恰逢朝廷招兵,我爹就報了名。



    跟我爹年歲久的老兵都知道,我爹身邊永遠不遠不近跟著一位喜穿紅衣的女子,從中原毒林深漳,到大漠邊疆。



    從我爹由一個無名小吏當上守備,都司,參將,總兵,到將軍,元帥。



    那女子爽朗,幹練,果敢,縱得烈馬,喝得燒刀子,她還愛笑,愛大笑。



    這些都是我後來聽我爹副將說的。



    我印象中的我娘,從來都是宅門大院裡的一位安靜婦人,穿著簡素,話不多,也很少笑,倒是喜歡流連廚房,在我爹每個凱旋之日,親自給他做一碗紅燒肉。



    只有一回,我半夜起來如廁,看見她獨自在走廊喝酒,粗糙的陶瓷罈子,裡面酒氣很衝。



    她也是用小酒盅一盅一盅地喝,回過頭來看見我,手指抵在唇間「噓」道:「別告訴你爹。」



    我很想告訴她,爹已經很久沒有到我們的院子裡來了。



    但這話她是笑著說的,眼眸閃閃發亮,頰上兩坨緋紅。



    我終於知道,我娘也可以如此鮮活。



    於是我把話嚥了回去。



    可也只有那一回,第二天起來,我娘又恢復成了往日那個緘默恪守的婦人。



    我甚至懷疑那晚在廊下對月喝酒的娘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3



    我兩歲那年,我爹被封為英武侯,也就是那一年,太后給遠寧公主和我爹賜了婚,在明知道我爹已有家室的情況下。



    據說遠寧公主是一日看了我爹回朝時在馬上的英姿,從而對我爹一見鍾情。



    我躲在房門前聽我娘和我爹吵架,吵了什麼我大多聽不懂,我只記得我爹低聲說了一句「含櫻已經有了身孕」,屋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含櫻就是遠寧公主的小字。



    我娘打那起再沒跟我爹說過一句話。



    由於遠寧是太后的獨女,金枝玉葉,不可能紆尊降貴給別人做妾,她甚至連做平妻都不能接受。



    所以我娘好好一個正妻成了妾,從主屋搬到了別苑,我也從侯府大小姐變成了人人可欺的庶出。



    次年我妹蘇芷韻出生,我爹又一次上了戰場。



    一去就是三五年,從此一次次離家離得頻繁,很少回來。



    他在家時我和我孃的日子還好些,他一旦不在,家裡的僕從都是看公主這個主母眼色行事。



    公主原本想逼著我爹休了我娘,我娘也曾經要跟我爹和離,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不知道,他的一廂情願造成了兩個女人的悲劇,不,三個,我和蘇芷韻各算半個。



    我和我娘常常吃不飽,更別提冬天有炭,夏天有扇。



    我孃的身體就是這樣一日日拖垮的,她把丁點兒能吃的東西和僅有的薄被都讓給了我。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她原本可以不管不顧離開侯府,另尋一方自在天地,未嘗不能重新快活,又不是非要男人不可。



    她是為了我,才忍下滿心委屈,囿於內宅。



    直到把自己耗死。



    我用從聞照那裡碰瓷來的錢,給她買了一副薄棺,她下葬那天早上,我收拾她的遺物,從箱底發現了一件保存得很仔細的紅衣。



    公主不許我孃的牌位進蘇家祠堂,理由是妾沒有資格在我爹百年之後跟我爹同列一席。



    我沒有同她爭辯,因為我原本就沒打算把我孃的牌位放在祠堂,不是我娘沒有資格,而是我爹和整個蘇家配不上她。



    當初我爹被賜婚,我娘不同意,是蘇家那幫所謂長輩,每天排著隊來給我娘「講道理」。



    唯恐公主與太后遷怒蘇家,保不住他們的榮華富貴。



    一張張嘴臉我記得無比清楚。



    4



    我娘下葬的這天下午,我在城外山寺找了個廢棄的佛龕,想將她的牌位放進去。



    沒想到在山腳下我又碰見了聞照。



    雪後萬物皚皚,他披一身青羽大氅,緩步迤行而來,停在我面前,問我要去哪。



    目光觸及我手中白絹蓋著的牌位,低聲說了句「節哀」。



    他不解,「既是為親屬送行,姑娘你為何穿……穿這麼一身……」



    「紅衣是嗎?」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去世的是我娘,這是她生前最愛的衣裳,只是因為一些原因沒有機會再穿,我想我穿著送她最後一程,她應該會喜歡。」



    他點了點頭,手抬起來又放下,最後遞給我一方染香的手帕,又說了一聲「節哀」。



    我給了寺廟中老方丈一些香火錢,拜託他看顧我娘,我會時不時過來的。



    下得山來聞照還沒走。



    他背對著我,揣著袖子活像個曬太陽的老頭兒,在雪地裡不住跺腳。



    我有那麼一絲絲感動,「聞公子是在等我嗎?」



    他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一邊點頭一邊解大氅。



    他將大氅披到我身上,「我想姑娘是一個人走路來的,冬日天黑得早,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我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已讓他們去趕了,姑娘可願隨我等等,讓我送你一程?」



    迎著我的目光,他不知為何有些羞赧,急急解釋道:「我、我絕沒有冒犯姑娘的意思,我可以坐在車衡上,不與姑娘同車的。」



    他可真是個正人君子。



    我感受著他殘餘在大氅上的體溫,傷心又疲憊了一整日的身體因為這一點溫暖,重新有了力量。



    我朝他伸出手去,「蘇芷蓉,叫我小蘇,芷蓉,仙女都行。」



    蘇這個姓在京都不多見,他輕輕「啊」了一聲,露出惶然的神色來,「姑娘是……」



    「沒錯,蘇夢寒是我爹。」



    「可是,」他躊躇道,「侯爺夫人不是……不是公……」



    「我娘是我爹的妾室,就是京都百姓茶餘飯後傳說的那個倒黴土匪頭子,這麼說公子可明白?」



    他沒想到我就這麼堂皇自然地說了出來,震驚過後一臉歉意看著我,「對不起,那……」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先前見公子不是個內向的性格,怎麼今日吞吞吐吐成這樣,可不像個天才少年郎了。」



    「公子應該聽說過我,他們都說我娘是土匪我就是小土匪,全然沒有那些高門小姐的矜持和做派,我既不單純還做作,公子同我相處,大可自在些。」



    他隨我一笑,總算恢復幾分世家公子的從容,「是啊,我也奇怪,平日都是我這般笑話旁人,沒想到今日卻被姑娘看了個笑話。」又道:「阿蓉這是真性情,不必妄自菲薄。」



    他喚我阿蓉,除了我娘,從沒有人這般喚過我。



    我又舉了舉快要凍僵的手,晃盪著他的玉佩,「所以這個你到底還要不要了?」



    他低頭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我,「阿蓉若是喜歡,就當個見面禮收著吧,不用非得還的。」



    「你這意思,欠我的那七十兩是打算賴賬,不準備給了?」我道。



    他一愣。



    大概有生之年沒見過在亡母送葬當天還記掛著討債的姑娘。



    但我沒有法子,我還得活下去,我娘走了,我在蘇家的日子只會更難。



    聞照無奈道:「阿蓉你可知,這塊玉佩你若拿去典賣,七百兩也賣得了。」



    他真的好純真,一定是喝牛奶長大的吧?



    我道:「城中哪個當鋪老闆不是眼尖識貨的主兒?何況這玉佩上頭有你聞家的徽記,我一個孤女拿去典賣,不被抓起來才怪。」



    「到時候就算他們認出我是英武侯之女,少不得也要問問玉佩的來歷。」



    「不管我怎麼說,我倆可能都要被扣一個私相授受的罪名,給全京都的人吃瓜。我臉皮厚習慣了倒是沒什麼,連累了聞公子你就不好了。」



    他一思忖,「怪我思慮不周了,但我今日出門實在沒有帶銀子,不如還是先欠著?」



    我點頭,「不過我每日要加五分的利。」



    他笑道:「行。」



    「但是,」他道,「大冬天的,我京都百姓何來的瓜吃?不應季啊。」



    我:「……」



    我道:「所謂『瓜』,就是風言風語、傳聞的意思。」



    他很是受教。



    聞府的馬車說話間就來了,他十分有數,沒有將我直接送到門口,選了個離侯府不遠的拐角將我放下。



    我在臨下車前將大氅脫還給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一路的想法說出來。



    我道:「聞公子,你人傻錢還多品行也不錯,我能秘密跟你拜個把子嗎?」



    他:「啊?」



    那神情,好似我要跟他拜個天地一樣。



    那塊玉佩我到底沒還,也沒去典賣,而是妥善將它藏了起來,連同我娘那件紅衣。



    5



    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如既往,每日在蘇芷韻母女淫威下狗苟蠅營,直到我十八歲成人,由她們隨便找戶人家將我發落出去。



    宅鬥中的炮灰大都是這個下場。



    沒想到我娘去世半個月以後,邊疆傳來了我爹戰死的消息。



    據說這一場仗明明是我強敵弱,肉眼可見的躺贏,但我爹不知為何,瘋了一樣往敵人刀口上撞,攔都攔不住,鐵了心要找死似的。



    人拖回大營時已經不行了。



    聽說他喊了一夜的「紅衣」,在天明時斷了氣。



    我孃的名字就叫紅衣。



    由於他在我成長過程中缺失得厲害,導致我對他的印象很薄弱。



    只記得他模樣好看,我走在街上回頭率高,還得謝他遺傳得好。



    記得他鬍子特別扎人,還尤其喜歡抱著小時候的我往他臉上蹭,他喜歡把我高高地舉起來,口中喊著「蓉蓉飛起來啦」「蓉蓉飛起來啦」。



    或者把我扛在他肩膀上滿院子撒歡兒,跑累了就去院角葡萄架下數葡萄。



    公主來了以後嫌那架葡萄不美觀,叫人拔了,栽了她喜歡的紅梅。



    有一次我爹好不容易回來,神秘兮兮來到別苑,送給我一條造型別致的項鍊,跟蘇芷韻的一模一樣。



    他站在門口,將那條綴滿各色寶石的項鍊戴在我的脖子上。



    「喜歡嗎?」他把當中一塊玉墜翻過來給我看,「上頭刻了你的名字,蓉蓉,爹爹親手刻上去的,妹妹那條沒有哦。」



    我歪頭看著他,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



    難道他以為這樣我就該竊喜,然後對他感恩戴德,天真問他爸比你會唱小星星嗎?



    他看我沒什麼反應,不禁有些黯然,欲言又止了一陣,問我:「你阿孃最近還好嗎?」



    我拉著他的胳膊,「爹爹你何不進來自己去問問她,你進來呀。」



    堂堂一條漢子,一國的將軍,令敵軍聞風喪膽的三軍統帥,邁不過一道淺淺的門檻,他道:「不了,爹爹走了,蓉蓉你不明白,爹爹不敢見你孃親。」



    所以他在我眼中從來不是英雄,他就是個慫包。



    他只是我娘一個人眼中的英雄。



    後來蘇芷韻的項鍊被她玩丟了,找到我這裡見了我那條,非說是我偷了她的。



    又說我擅自在上頭刻了名字,是故意噁心她,公主便以此為由將我和我娘又「教訓」了一頓。



    而那時我爹又不在家。



    看,他自以為對我和我孃的那些好,到頭來都是對我們的變相傷害。



    他從來不知道而已。



    他只感動了他自己。



    我是該恨他的,可是為什麼,在得知他死訊那一刻,傷心還是大過了痛快。



    昭武三十一年臘月二十三,我十七歲生辰過去十一天,還有七天就是闔家團圓的年,我在這一個月裡,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父親,徹底成了一個孤兒。



    6



    上元節剛過,太后不捨得女兒吃苦,迫不及待召遠寧公主和蘇芷韻回宮住。



    這算開年以後我聽到的唯一好消息,我高興得一夜沒睡著。



    盤算了一夜如何在這兩隻走了以後,合理把侯府和我爹留下的遺產變賣了,該做買賣做買賣,該隱姓埋名隱姓埋名,早日奔小康。



    我要看看我娘呆過的山,我娘趟過的河,海闊憑我躍,天高任我飛。



    我前所未有地開始盼望快點長大成人。



    如果非要帶上一個同夥……同伴,聞照是個不錯的選擇,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去。



    我甚至都想給自己出本書,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侯門庶女的逆襲之路》。



    萬萬沒想到我高興早了。



    遠寧公主為了彰顯她主母的慈悲,在外人面前把自身形象朝「偉光正」靠攏,以「留我一個孤女在府中怕我難以為繼」為由,讓我跟著她母女倆一同進宮。



    我:「?」



    ≠¥№‰βg¥#rei?我還逆襲個屁。



    6



    就這麼,我被帶進了宮。



    期間沒一個人來問過我是否願意。



    太后和公主一樣不待見我,原想將我隨便安置了,給口飯吃,餓不死就行,但蘇芷韻一句姐妹大過天,就把我留在了她的偏殿。



    她扯著太后的袖子撒嬌,「皇祖母,姐姐從小同我形影不離,照顧我照顧慣了,若是將她與我分開,她會哭死的。」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稚嫩的臉龐巧笑倩兮,「你說是不是呀姐姐?」



    伺候就伺候,美化成什麼照顧,我皮笑肉不笑,「是啊妹妹,我現在就想哭了。」



    我抱著我一小包行李跟著蘇芷韻她們一大幫人到絳雪軒安置,晚間梳洗時,她坐在床上褪了鞋子赤著腳,歪頭看著我。



    我道:「別說了,咱都懂。」接過小宮女手中的洗腳盆。



    我蹲在她腳邊時,她居高臨下對我講:「蘇芷蓉,你最好弄清楚自己位置,你只配做我的腳底泥,明日去學宮,你若是還像在侯府那般招搖,看我怎麼治你。」



    太后特意去跟當今聖上說,讓蘇芷韻去聖上為各貴族子弟創辦的學宮一同聽課,無非是看蘇芷韻已有十五歲,再過幾年就要選婿,想著提前替她先張羅起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我屬於沾了「偉光正」的光。



    7



    學宮位於承明殿,次日我同蘇芷韻一塊去報到,由於蘇芷韻臨行前覺得自己妝容不妥,非要重新畫過,畫完了還要重選衣服首飾,我倆不出意外地去遲了。



    到時教習先生已經持捲開課,我倆不出意外地引來眾人矚目。



    或許這就是蘇芷韻想要的結果,咱也不知道,反正她迎著齊刷刷的注視嬌羞低頭一笑,尋著個平時與她要好的貴族小姐身旁的空位子,聘婷坐下了。



    她後頭就坐著聞照。



    聞照看我進來時,還高興朝我點頭致過意。



    室內座位一個蘿蔔一個坑,我尋摸半晌,好不容易看到教室最後頭角落靠牆處有個空位,於是趕忙過去,對堵在空位旁的少年道:「這位兄臺,麻煩你讓讓。」



    此言一出,在場大半人都朝我看了過來。



    不過我當時沒有注意,只陷在沒有座位的窘迫中,畢竟先生被我和蘇芷韻中斷,我不坐下,他也沒辦法繼續講課。



    少年——我將來同桌的他,一身簡便玄色綢衣看不出身份,倒是有個削瘦的肩膀和一頭黑長秀髮,他背對著我好似在看窗外,走神走得理所當然。



    我又叫了兩聲,他還是一動不動。



    我不由感到惋惜,怪不得人人都有同桌獨他沒有,歧視殘疾還真是不分時代,「好端端一個人,竟是個聾啞的。」



    我這句話說完,在場另一半人也朝我看了過來。



    那少年亦回頭,冷冷看著我,「你說什麼?」



    我看清他的面容,心下一震。



    他長得真是不賴,只是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豹子一樣,令人望之生畏,不敢與他對視。



    我道:「原來你能聽見啊,那麻煩你讓讓,我要進去坐。」



    全班人都等著看他如何反應。



    他猛地站了起來,站起來我才發現他比我高出一個頭,在逼仄的桌椅間與我距離相近,特別有壓迫感。



    我怕他要打我。



    就見他挪出一步,給我讓開了。



    我聽見遠處的先生明顯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就是枯燥無聊的講課時間,我對「之乎者也」完全不感興趣,但我儘量聽,人,尤其是女人,在這個時代沒什麼都不能沒有文化。



    那少年,我的同桌,我沒來之前他原本是對著我座位的方向看窗外,我來之後佔了他的視野。



    他明顯不願意正過身來看旁邊別的同學,但又不能一直看我,於是他選擇了趴下睡覺。



    即便如此,先生都沒有來管他。



    根據我的經驗,囂張成這樣的,要麼是學霸,不學也能考第一那種不是人的人,要麼就是學渣,無可救藥,被家長和夫子同時棄療了。



    我猜他是後頭那一個,原因是我無意瞄了一眼他的課本,沒有哪個學霸把字寫得像鬼畫符似的潦草,而且他還在課本上畫小王八。



    很久以後我不得不拍拍人事不省的他,「兄臺。」



    他動了動,枕著胳膊扭頭看我,睡眼惺忪。



    我道:「放學了,我要出去。」



    他環顧教室一圈,發現人已經走光了。



    他開口,「你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我:「……我半個時辰前就叫了啊,你睡得太香,怪誰?」



    別人都有小廝書童給收拾文具書本,他卻跟我一樣自己收拾,不過我是卑微,他可能是勤快吧。



    他邊收拾邊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道:「下次記得大點聲兒。」



    我:「……」



    我道:「你還打算繼續睡覺?」



    我本意是叫他稍微學點兒,能來這裡的孩子除了我非富即貴,都有家產或者爵位要繼承,有點文化不吃虧。



    但這樣的叛逆少年應該都不聽勸,得哄著說,於是我道:「我喜歡你的眼睛,這麼好看的眼睛你老閉著它不讓看怪可惜的。」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這個理由扯淡,孰料少年被定住了一般,也不高冷了,愣愣看著我。



    半晌,提著書箱大步流星走了。



    我也不知他這是幾個意思。



    這時一隻手輕柔按在我肩膀上,回過頭來是聞照。



    多日不見他仍是帥得發光,我兩眼一亮,順手從書箱裡掏出一個小算盤。



    「先別說話,我算算你欠我多少利息了。」



    聞照踉蹌一下坐在我面前,有些無奈看著我,「你……隨手帶著算盤的?」



    我低頭狂算,無暇理他,點點頭,「不行嗎?四九三十六……」



    「……行。」



    「阿蓉,你近來還好嗎?初來乍到這宮裡,可還習慣?」



    我道:「一七得七……湊合吧。」



    「明日我和先生說說,讓你同我坐到一處,不要挨著九皇子坐了。」



    「我都行,四八三十二……誒?為什麼?」我抬頭看著聞照。



    同時心想,原來我同桌是個皇子。



    不知道皇子有錢嗎?對奔小康感興趣嗎?願不願意投資白手起家的侯門庶女?



    是的,我還沒有放棄我的「逆襲」之路。



    聞照頓了頓,抿唇低頭,為自己在背後說人壞話感到不好意思,「你沒發現他的眼睛有些異於常人嗎?」



    從聞照溫婉的說辭中我才得知,九皇子名叫蕭繹,與我同歲,拿的是妖孽皇子劇本。



    蕭繹的生母是雲嬪,因生他難產死了,他出生那晚,大齊京都迎來了一場罕見的風暴,就有人預言說此子不祥,結果蕭繹生下來果然有一雙異瞳。



    理所當然的,他被視為妖孽,從小就被所有人忌憚。



    難怪我主動跟他同桌時,大家那般驚訝。



    我問聞照:「他是否性情乖戾脾氣古怪不合群?」



    聞照道:「正是,所以不正愈發鑑證了他是個……妖孽。」



    我冷笑道:「我若是天長日久受人白眼,冷遇,排擠,菲薄,性情乖戾脾氣古怪不合群都算個好的,喜歡隨手殺人也說不定。」



    他嘆息一聲,無話可說,「人人皆如此,非你我能改之,旁人如何我也管不著,總之你不能同他在一處,我擔心你受欺負。」



    他這話說的,真是又無情又令我感動。



    我審視他,「聞哥哥,為何你不管旁人,非要管我,我是你什麼人吶?」



    聞照是紅著臉走的。



    我在他身後哈哈大笑,連錢都忘了要,調戲老實人,其樂無窮。



    只是笑聲底下掩蓋了多少心動,只有我自己知曉。



    8



    知道了蕭繹的身世,我再看他就多了幾分同情,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人人有責。



    一日先生讓臨帖,我主動與蕭繹道:「九殿下,可否借墨條一用?」



    他瞄一眼我手邊,不冷不淡道:「你自己不是有嗎?」



    我淡定將我的墨條往窗外一投,「現下沒有了,借我吧。」



    蕭繹:「……」



    我不等他開口,搶過他的墨條,過了陣,我將我自己的硯臺推到我和他中間,隨意道:「不小心墨磨多了,倒了浪費,九殿下若不嫌棄,跟我共用一個吧。」



    他許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一味低著頭。



    他道:「管好你自己,我不需要施捨。」



    說完,眾目睽睽,他就這麼大大方方走了出去,公然翹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