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節 王妃不幹了

    我生平有三怕,一是赫連夙,二是赫連夙,三是赫連夙。現如今,我卻要嫁給他了。

    1

    赫連夙回來那天的早晨,我在妙音館調戲美少年——新來的樂師濃眉大眼,眼神清澈乾淨,懵懂中除了透露出對金錢的渴望,就剩無知了,我喜歡。

    我把百兩黃金擺在他袍子下,他便兩眼放光給我彈了首我不知道是什麼曲子的曲子,而後十分有眼色地端著盤水果依偎到了我身邊。

    羞澀叫了聲「公主」,細白手指破開了新橙。

    我半瓣橙子都還沒吃上,這美好氛圍就被叮叮破壞得稀碎。

    她提著裙襬一路橫衝直撞、破馬張飛,因為愛好舉鐵而被鍛鍊得孔武有力的臂膀,毫不費力提起我往外拖:「公主快跑,攝政王到城門口了!」

    等我反應過來,人已經被她塞進了馬車。

    我不敢相信:「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說西戎兵強馬壯,人均戰神嗎?」

    「那誰知道了,王爺他神勇唄,」叮叮邊說,手上也不閒著,舉起帕子「啪」地糊了我一臉,反覆地搓,「公主你也是,跟你說了要節制,臉上這又是誰的唇印子,好難擦。」

    直到我一張臉差點被她搓出了血,她才滿意,從口袋裡掏出胭脂水粉:「不小心給你搓成素顏了,補個妝不?」

    我的侍女,文能負責妝發穿搭,武能起鬨架秧子慫恿別人茬架,我當下點頭:「化,化個豔光四射的御姐妝,驚豔死赫連夙。」

    叮叮手上一頓,實話實說:「公主你這是在為難我,化妝不等於整容,豔光四射也是需要底子的。何況在王爺面前,誰能驚豔過他,咱不浪費那化妝品了行不行,挺貴的都。」

    她這樣一說,我眼前立即浮現出赫連夙那張妖孽般的臉來,頓覺人生索然無味,後仰倒在靠枕,由衷地頹了。

    我名義上的夫君赫連夙,大齊史上第一位外姓攝政王,我父皇臨終前親自封的。

    他老人家自病重就在後悔,說年輕時候光顧著江山社稷,忽略了對後代的教育,自己英明一世,臨了卻被一雙兒女拖了後腿。

    兒子,也就是我阿弟,整天不務正業、耽於男色,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女兒,也就是我,整天不務正業、耽於男色,吃喝玩樂樣樣精通。

    如此下去,他百年之後蕭氏江山岌岌可危,於是他不顧所有人反對,一日之內連下兩道聖旨,一道是封上將軍赫連夙為攝政王,為我阿弟輔政,關鍵時刻可以代行天子令。

    一道是將我賜婚赫連夙,即日完婚。

    用一個赫連夙同時解決兩個難題,精還是我父皇精。

    然而我不願意。我一個大齊新時代的獨立女性,天之驕女,自由自在翱翔的飛鷹,怎麼能接受包辦婚姻,何況那人還是赫連夙。

    我生平有三怕,一是赫連夙,二是赫連夙,三是赫連夙。

    不為別的,因為他從前是我老師——在我聯合我弟捉弄跑了六七個教習以後,某一天,赫連夙出現在我面前。

    行宮深處滿院梨花做吹雪,鋪天蓋地的皚皚春色,他遠遠走來,一身竹色寬袍大袖,長髮半束,明明是家常悠閒打扮,卻亭亭獨秀鋒芒萬丈,一出場就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不知是不是早已習慣了走到哪裡都被人圍觀,走得面不改色。從容趨近,惺忪眸光輕飄掠過我阿弟、掠過我,揹著的那隻手伸到身前,握著一條兩根手指寬的戒尺。

    他淡淡開口,道:「陛下讓我來教公主和太子殿下兩手本事,但我這人脾氣不好,接下來朝夕相處的日子裡,希望二位配合些,這樣大家都好過,我早日向陛下交差,二位也好早日解脫。」

    他用的根本不是商議的語氣,而是下達命令。

    赫連將軍的盛名在大齊廣為流傳。他年少時便已是百姓茶餘飯後八卦中的英雄,敢一人帶一支孤軍勇闖大漠,深入敵軍內部,取敵軍將領首級。

    他升遷上將軍的每一步,都由無數鮮血與枯骨砌就,豔鬼的面容、惡魔的心腸、殺神的手段。

    我父皇拿這樣的人來對付我和我弟,好比殺雞用了宰牛刀,不僅大材小用,還使我和我弟的下場只剩了一個字——「慘。」

    兩年來赫連夙在我身上用斷了三把戒尺。

    我弟,十把。

    這導致我們兩個起初,隔著五丈遠見了赫連夙就開始打怵,以至於兩年後換了新科狀元顧若雪來教我倆的時候,他微微一笑,我便如沐春風,怎麼看顧若雪怎麼順眼。

    鑑於此,我不可能心甘情願嫁給赫連夙,在我父皇聖旨下來的那個夜晚,我就跑了。

    我自覺我的逃跑計劃非常周密,可是沒等我跳下城牆頭,就已經被滿地的火把圍了個結實。

    最前頭的侍衛分開兩路,赫連夙眾星捧月般被擁簇著走出來,站在城牆下抬頭看著我,眸中火光躍動。

    他無聲拉開了手中的一張弓,箭頭直指我眉心,連句廢話都不肯跟我寒暄。

    我悲憤對著他:「我不服。」

    「巧了,我專治不服。」他道。

    「……」

    面對不講理的人,我只能動之以情,我道:「赫連夙,強娶豪奪沒有好結果,難不成你喜歡我嗎?」

    豈料他點點頭:「你一無是處,確實很難讓人喜歡得起來,我試試吧,儘量喜歡你。」

    「……」我咬牙道,「既然如此為難,你更應該抗旨,勇敢向我父皇說『不』。」

    他道:「我有病嗎,抗旨不遵是死罪,找死對我有什麼好處。」

    他道:「你下不下來?」

    我誓死不從:「有本事你一箭射死我,我今天就是死了,也不會嫁給你。」

    他又點點頭,抬手一揮指著我,漫不經心對眾人道:「綁了吧。」

    他是吃準了我口頭上是個王者,實際外強中乾,內裡要多慫有多慫,因此綁我綁得無所顧忌。

    在我被縛了手腳扔進他馬車裡時,他還體貼地扶了我一把,幫我擺了個相對舒服的坐姿。

    「禮服都準備好了,回去試穿一下,不合適就交給宮人拿去改,三日後舉行婚禮,在這期間公主若還像今日不懂事,就別怪我用些小手段了。」他嘴角蘊含一點笑意,看起來心情頗佳。

    「你是知道我的,驪君,我向來說到做到。」

    他一喚我名字,我馬上就想起了那兩年被他手中戒尺支配的恐懼,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我近乎絕望地看著他:「我父皇也就是這兩日的功夫了,你很快就要大權在握,到時江山盡在你手,你幹嘛非要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呢?」

    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權力的慾望,哂笑道:「公主可不是小小女子,有你在身邊,我行事就名正言順多了,不是麼?」

    所以說我父皇肯定病糊塗了,怎麼就看不透赫連夙的狼子野心,不防著他也就算了,還主動將我往狼窩裡送。

    我恨道:「你這個卑鄙小人,我就知道攝政滿足不了你。你無非是看中了本公主身上的皇室血脈,將來有了子嗣,也算半個皇族,你才好名正言順接過我蕭氏江山。」

    他「啪啪」鼓掌,看我的眼光改為欣賞:「不錯,雖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學生裡最差的一個,腦子終歸還沒有笨得很死。」

    他又道:「公主竟然已經開始期許我們的孩子了,我很欣慰。」

    「不過出於個人私心,我更喜歡女兒,將來我們可以多生幾個,兒女雙全。」

    「……」還有比赫連夙更無恥更難對付的人嗎?沒有。

    我臉上火辣辣,怒道:「赫連夙,你不要臉,你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娶本公主,你這叫老牛吃嫩草!你痴心妄想,你……」

    他笑著從袖中取出手帕,把我嘴堵上了,屈指敲了敲我腦門,在我瞪視下笑容不減。

    「就算我不是你夫君,至少也曾經是你老師,往後大家日夜相處,最起碼的尊師重道你還是要有,否則你想被我欺負一輩子嗎?」

    「日夜相處」和「一輩子」把我狠狠震住了,我呆呆望著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他見狀怔了怔,手指抬起來靠近我腮邊又放下,微嘆了口氣,笑容也跟著減了下去:「嫁給我就讓你這般不情願嗎?」

    「還是你已經心有別屬,跟我說說?」他取了我口中手帕,給我解了綁,看我一陣,蹙了眉,問道,「顧若雪?」

    我背過去,抱著膝蓋埋著頭不理他。

    憑良心說赫連夙也就比我大個七八歲,我方才說他老牛吃嫩草純粹是為了埋汰他,光看臉的話,他的年輕程度跟我不相上下。

    他聲名顯赫,又美成這個模樣,不瞭解他為人的很容易被他外表矇騙,大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做夢都想嫁給他。

    我除了長公主這個身份,其他方面還真不如他,我倆若是成親,誰比誰吃虧不好說。

    我不想嫁他的緣由被他說中了,我確實心有所屬,但我不能讓他知道,按照他的行事作風,說出來只會令大家都不好過。

    他娶我是板上釘釘,勢在必得,就算說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沒有任何意義。

    後來我也想明白了,嫁就嫁吧,我從出生到現在享盡公主的榮光,卻從未為大齊做過什麼,德行有虧。

    跟在赫連夙身邊未嘗沒有好處,至少可以為了阿弟,為了大齊,做個眼線。

    我自知本事有限,但有些事情我還是可以控制的,比如前頭說過的子嗣。

    新婚當晚我讓我的侍女叮叮和鐺鐺做了一系列防禦準備,防著赫連夙強迫我同他洞房,比如說在房門上懸個油漆桶,在床板底下放個板釘……

    半夜他謝客回來,站在門口,看了看緊張的我,又抬眸看了看房門上方,微微一笑。

    我在他眼中只看到了兩個字:就這?

    這點小把戲他識破了卻沒有說破,只是輕輕道:「時辰不早了,公主殿下早點歇息吧。」

    說完轉身走了。

    此後一直跟我分房睡。

    還算他有數。

    我成完婚,我父皇大概沒了遺憾,很快撒手人寰,之後我弟登基,赫連夙整日忙於朝政,居家的時候日益減少,很多時候直接宿在了宮中。

    偌大一個王府統歸我管,他一概不插手。

    他對我只有一個要求,只要他在家,晚餐我必須和他一起用。

    不知道他這是個什麼毛病,我審時度勢,表面上更不敢得罪他。幸而他雖然變態,但對我要求不多,就這一個,我勉強可以滿足。

    大家粉飾太平的日子竟也這樣過了三年。

    終於,西戎大軍來犯,我弟攛掇朝中文武百官,讓文武百官攛掇赫連夙,重拾當年雄風,親征西戎。

    他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在家狂歡。

    我以為這仗要打上三年五載,也就是說起碼有三五年我不用面對赫連夙,著實打心眼裡高興,並開始放縱。

    誰知道只過了半年,赫連夙他就凱旋了。

    我都做好準備當寡婦了,赫連夙他竟然回來了。

    我無比沮喪地躺在馬車裡,向叮叮抱怨:「你說西戎人怎麼就這麼不中用。」

    叮叮不理我,專注在我臉上塗塗抹抹,末了給我面鏡子讓我照照。

    我在鏡子裡看到一張粉嫩桃花臉,呆萌中帶著俏皮,不由怒視叮叮:「說好的御姐呢?」

    叮叮:「公主,你不合適,真的。」

    「……」

    2

    馬車還沒走到王府門口,老遠就看見鐺鐺在趕人,趕的是我平日珍藏在王府的小夥伴,們。

    鐺鐺做事一向雷厲風行,我看著她將我心愛的小哥哥一個個粗暴地趕上馬車,心痛到滴血。

    其中一個我忘了叫什麼名字,扒著車廂同我依依惜別:「殿下,你說過集齊你七個肚兜就可以對你許願的,可還算話?」

    我說過嗎?無所謂了。

    我看著他:「那你集齊了嗎?」

    他搖頭:「但我會努力的。」

    我點頭,後退,助跑,跳,瞅準他屁股把他踹進了馬車,吩咐鐺鐺:「沒時間了,拉走拉走。」

    都什麼時候了還七個肚兜,老孃自身都要難保了,還管你有沒有願望?

    一個時辰後,王府上下肅清一空,莊嚴得可以拿來當名勝古蹟的模板用。

    赫連夙也到了。

    我裝模作樣帶著府中眾人迎在門口,看隊伍前頭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停在階前,先是赫連夙平素那名親兵,從馬車後頭搬出了一把木製輪椅。

    而後他掀開車簾,將赫連夙抱出來安放在了輪椅上。

    初秋的風裡,我心裡涼透了大半,驚愕看著面前情景,良久沒有動。

    短短半年而已,我已經有些不認識赫連夙了,他清減得厲害,原本線條清晰的下頜更顯尖瘦,腰封緊束,只剩一握。

    我的目光遲遲停在他腰上不敢再往下。

    怎麼會……這樣?

    他倒是十分平靜,整理好自己便坐在椅上看著我,一雙星眸深沉依舊。

    大概見我僵在那裡太久了,他有些無奈:「怎麼,不歡迎我?」

    我這才遲疑著上前,居高臨下對著他,腦子一片空白,說了句廢話:「你回來了。」

    他頷首:「是啊,沒死在戰場上,讓你失望了。」

    「……」我深吸一口氣,忍住沒有懟回去,畢竟他現下不同往日,我一時無法面對,指指他的腿,「怎麼回事?」

    他垂眸:「如你所見,不能動了。」

    「不能動了,」我跟著重複,「也就是說下半身不能用了?」

    這話一說,周遭低迷的氛圍詭異地變了,所有人都看著我,眼神很複雜。

    赫連夙也看著我。

    「……」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那個意思!」

    眾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越描越黑,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找塊豆腐撞撞一表清白,赫連夙忽然笑了,替我解圍道:「好了,我懂。」

    他碰了碰我垂在他眼前的手,道:「不推我回家嗎?」

    我趕忙依言繞到他椅後,低頭時聽他道:「你今日這個妝容不錯,很好看。」

    不知為何,我老臉一紅。

    正要將他推走,身後馬車再度掀開,從裡頭下來一個揹著藥箱的姑娘。

    她一身素潔衣裙,氣韻沉靜溫和,捧著件輕裘溫柔披在赫連夙肩頭:「王爺身上有傷,受不得寒,還是謹慎些為好。」

    說完才轉頭看向我,冷淡道:「王妃。」

    3

    赫連夙負傷回府,府中上下忙成一團,最興奮的莫過於叮叮鐺鐺,她們端著瓜子在我房中對我循循善誘。

    一個道:「太好了,公主終於有正經情敵了!」

    一個道:「對對對,那個冷姑娘一看就不是善茬。公主,日子太無聊了,王爺他還不納妾,有個人消遣不容易,你不要一上來就把人幹跑,悠著點,留著多玩幾天。」

    「就這麼定了,宅鬥!打起來!打起來!我馬上給去給公主添置一份新行頭,對手是清冷型,那咱們就走妖豔風,從氣場上先碾壓對方一波。」

    我懶得理這兩個瘋丫頭,獨自倚著窗框子心事重重。

    據說赫連夙的腿是中了敵軍的冷箭,箭上有毒,軍醫束手無策之際,冷姑娘仙女一般從天而降了,不僅把赫連夙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還與他徹夜長談,相談甚歡。

    她救了一國的王爺,自然居功至偉,便是赫連夙都說要報答她,問她有何所求。

    她說有親人在京城,想一路隨行,來京城尋親。赫連夙重傷未愈,她既是大夫,理所當然與赫連夙同車,方便照顧。

    兩人相處千里,叮叮鐺鐺分析說這是要發展成紅顏知己的節奏。

    我愁的是發展成紅顏知己哪夠。是赫連夙人格魅力下降了,還是那姑娘不擅主動,一路上那麼遠,兩人愣是一點事情都沒發生,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單單是紅顏知己,我還怎麼順理成章把冷姑娘推出去。扶她上位當王妃都行,自己好有藉口方便被休跑路,火候不到哇。

    唉,憂愁。

    我問叮叮鐺鐺有什麼法子在冷姑娘與赫連夙之間加把火,好讓他們燒起來,她倆看什麼似地看著我:「公主,你不吃醋嗎?」

    醋還是有的,我道:「冷姑娘敢一個人闖蕩關裡關外,行醫行善,治病救人,好颯好酷好喜歡她,這樣的好姑娘屈就赫連夙,確實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