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嗷嗷大俠 作品

第 1 節 我生來就是皇后的命

    1

    母親說,我生來就是皇后的命。

    從小我學的就比旁人多,琴棋書畫,詩書禮儀,女工,茶藝,花藝,等等,從早到晚都是不同的先生。

    我貪玩,時常都是學一半丟一半,母親常嘆氣,說我生在福中不知福,多少名門閨秀盼都盼不來我這樣的家世。

    我總痴笑著不說話,可這樣一早就定下的生活我是不願的,我想出去看看,各種各樣的景色,生活,民間疾苦,盛世繁華,我都想看看。

    十三歲那年,新帝登基已滿三年,母親如願將我送進了宮。

    長達三個月的選秀,走了一個又一個的秀女,我不出意外的脫穎而出,太后親自下旨冊封我為皇后。

    即便我在初選時身形沒有達標,晉選時弄錯了皇上的口味,煮焦了阿膠湯,打翻了甜白釉花瓶,撥斷了三根琴絃,扭傷了腳踝,我還是成功奪魁,做了這中宮之主。

    然而這樣的徇私舞弊,不僅僅惹的其他秀女,后妃不快,就連皇上也不待見我。

    除了大選之日皇上不得不在場時見過皇上一面,整整五年,就連封后大典,皇上都未曾露面。

    轉眼我已是二九年華,成了宮中有名的老姑娘。

    誰都知道我這皇后上頭有太后這個靠山,惹不得,加之我不受皇上待見,在宮中的日子倒還算安穩,她們雖不喜我但也無人為難我。

    也無人知曉偌大的後宮有一個地方,裡面的人,都對我恨之入骨。

    那裡面有我昔日的好姐妹,也有和我一樣的老姑娘。

    我用了五年的時間,將秀女時的那段恥辱,徹底掩埋。

    窗外的雪下得正濃,又是一年末,等過了這個年,我便十九了。

    三年一度的選秀又到了,待開了春適齡的官家小姐便要入宮。

    這是皇上登基後的第二次選秀,兩年前本還有一次的,因那時時逢江南水災,便作罷了,這次的選秀,太后十分重視。

    「娘娘,皇上傳來口諭,今晚的年夜飯,請您一同去。」檜芝是我的貼身宮女,自秀女時便一直跟在我身旁。

    是的,進宮這麼多年,我這個中宮皇后竟連一次年夜飯都未曾參與,以往皇上都是尋個由頭,讓我不必去了,這還是頭一遭。

    沒有人知道從我被封為皇后的那一刻,我同皇上的緣分就盡了。

    也沒有人知道,從前這中宮還有位聖純皇后,知曉此事的人都已化為了亡魂,活死人,一同藏在宮中的那一個角落,永遠都不會被提起。

    我都忘了皇上長什麼樣子。

    蔫蔫的應了一聲,由著宮女在我身上下功夫,我曉得她們都盼著我承寵,主子受寵奴才也跟著沾光,她們的日子才好過。

    走在長廊上,我不停的搓手哈著熱氣,有些忐忑。

    近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聽著裡頭的熱鬧。

    彎起嘴角,邁著小步,搭著檜芝的手緩緩走進殿內。

    妃嬪們見著我都有些意外,還是檜芝輕咳一聲提醒了,她們才起身向我行禮。

    含著笑喚她們起身,我眼裡閃過一絲疑惑。

    他沒來。

    這頓年夜飯吃的格外沉悶。

    他的后妃不多,那年選秀添了不少,如今倒是都損的一乾二淨,剩下的都是在王府里納的。

    皇上甚少進後宮,對她們這些老人更是難得召幸,都指著年夜飯見一見皇上,沒成想期待落了空,皇上壓根沒來。

    我也總算明白了皇上為何會宣我來。

    合宮夜宴,總不能無主。

    比往年早了半個時辰散席,我頂著大雪到太后宮中請安,陪她守歲。

    太后蒼老了許多,摸著我的頭,我輕輕的喚了聲姨母。

    「好孩子,委屈你了。」太后輕咳了兩聲,她的身體愈發不太好了。

    我搖搖頭,把頭放在她的腿上。

    滾燙的淚一從眼眶裡滴下就沒了溫度。

    第二日,皇上寵幸宮女的消息傳遍了後宮。

    大年三十,皇上缺席合宮夜宴,和苦役房的宮女賞了一夜的梅,在泛心湖旁行魚水之歡。

    我聽著內侍回稟,只覺著皇上的身體真好。

    「娘娘,您看,這個要不要記錄在案。」內侍小聲回稟,悄悄抬眼看我的臉色。

    我想了想,既然皇上喜歡,便成全他吧,「自是要的,雖是個宮女,但也不能白白糟踐了她的清白。」

    雖只是個苦役,但僅僅因一面之緣就得了皇上寵幸,自是有福的,我便隨手封了個福美人。

    前腳冊封旨意剛下,後腳太后便宣我去請安。

    「七間啊,哀家同你母親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也是你的親姨母,你這皇后的位置自哀家是皇后的時候便是定下了的,你可知道?」太后面無表情的倚靠在塌上,時不時的咳幾聲。

    2

    七間是我的閨名,從我進宮後,再沒人喚過我的閨名。

    滿屋子的艾香,我跪在一旁,低眉順眼,「姨母的大恩,七間知道,七間銘記在心。」

    緊緊攥著衣襬,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我說的有多難。

    「哀家看你是不知道,你明知道哀家最看不得什麼。」太后語氣裡的威嚴,讓殿裡的人大氣也不敢出。

    「姨母息怒,不過是個苦役罷了,皇上喜歡便隨著他吧。」我低著頭,聽著太后的喘氣聲,「皇上還年輕,不懂姨母的苦心,這些年姨母和皇上的嫌隙愈發大,這點小事便順了皇上的意,哄哄皇上高興也是好的。」

    我感受到太后炙熱的眼神在我身上打量,身子壓的愈發低了。

    「你倒是大度。」太后收起身上的威壓,「你進宮也多年了,皇上可從未正眼看過你,別忘了,你是中宮皇后。」

    領了罰,我如釋重負的走出殿外。

    冰天雪地裡兩個時辰的罰跪,我被抬回了鸞鳳殿。

    我曉得太后的脾性,她最看不得皇上寵幸卑賤之人,她的眼裡容不得沙子。

    可我更像個小孩子一般同她置氣,偏要順了皇上的意冊封那個苦役,即便是不痛不癢的一件小事,我心裡卻十分痛快。

    滿宮的妃嬪皆在背地裡笑話我,說我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本想討皇上開心,卻惹怒了太后,反倒捱了罰。

    只有我知道這個苦役將會成為太后心裡永遠的一根刺。

    轉眼到了正月,福美人行了冊封禮,到我宮中來謝恩。

    我打量著她,眉眼裡有著股不服輸的勁兒,我似乎明白了皇上為何喜歡她。

    我留著她在宮裡用膳。

    熱騰騰的飯菜還冒著氣兒,一道影子遮蓋下來,眼前都暗了一片、

    我抬起頭,是他。

    咣噹。

    手裡的筷子掉落,我一時慌了神,彆扭的起身行禮。

    「要不,一起?」我生硬的開口,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皇上。

    「嗯。」他沉聲應著,命人添了副碗筷。

    他急匆匆的趕來,恐怕是聽到我把福美人留下用膳,擔心我對她不利吧。

    我的手段他向來都知道,只要太后不喜歡的,沒有誰能留著。

    福美人是個意外,因為我想讓她成為那個意外。

    他也意外的留宿在鸞鳳殿。

    他用自己的身子來換福美人的平安,我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但我終於不再是老姑娘,真真正正的成為了他的皇后。

    「你和朕是一樣的人。」臨走時,他頗有深意的看著我,留下這句話。

    太后說,還是我有法子,用福美人討皇上開心,要好好把握機會。

    我乖巧的點頭應著。

    後來皇上也沒有再刻意避著我,時常來我宮中留宿,每次都是一句話不說,做完分內之事。

    選秀的日子漸漸逼近.我也愈發忙碌了起來。

    「娘娘,秀女們已經都安排妥了,您要不要去看看。」檜芝遞上名冊。

    「留不下的人何必去見,等過了明日再說罷。」我揉揉發疼的太陽穴,打發走檜芝。

    一千秀女入宮,能入初選的不到一半,最終留下的不過爾爾。

    六年前初入宮闈的一幕幕在腦海裡浮現,我清楚的記得,那時八百秀女入宮,初選後留下的只有三百六十七人,最後入選的只有五人。

    到現在,只剩下了我。

    那一晚,我夢到了小時候,母親不停地告訴我,我是命定的皇后。

    第二日一早,檜芝給我穿戴上了鳳冠霞帔。

    平日裡我不喜繁雜,穿戴也較為簡單,已許久沒有這麼隆重。

    我坐在大殿上,看著底下烏泱泱的人群。

    一張張稚嫩的面龐,嘰嘰喳喳的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擾的我著實有些頭疼。

    我抬抬手,一旁的內侍清了清嗓子,宣佈初選開始。

    尖細嘹亮的聲音傳遍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底下早就候了一干子老嬤嬤和宮女,只待一聲令下。

    初選一共有三道門檻,身形,樣貌,最後再驗明正身即可。

    若是被嬤嬤驗出非處子之身,將以欺君之罪論處,賜鴆酒一壺。

    當年我才十三,身形發育緩慢,並未達到身形標準,在太后的示意下嬤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我過了,今年也不知哪幾家小姐入了太后的眼。

    「娘娘,方才太醫院來報,福美人,有喜了。」太醫慌慌張張來報,低下頭不敢看我。

    這太醫是新來的,還不知曉我的脾性,如此緊張或是擔心我聽到其他后妃有喜會不悅吧。

    仔細算著,福美人自年夜承寵,已經一月有餘。

    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聽到后妃有喜的消息,但最終能誕下龍嗣的寥寥無幾。

    3

    「福美人的身孕還不足三月,且不要聲張,讓太醫院和福美人的嘴都閉緊了。」我雲淡風輕的吩咐著,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藏在袖子下的手,嗆斷了一個指甲。

    我從進宮就註定是太后的刀,能做的也就只有拖延時間罷了,她的胎多半是保不住的,太后容不得如此卑賤的人誕下皇子。

    殿下吵吵鬧鬧的,我見著一女子下半身滿身是血的被內侍拖走,周遭的小姐都驚恐不已,亂作一團。

    我倒是見怪不怪了,這女子是被嬤嬤驗出懷了身孕,用比手粗的棍子在肚子上抽打小產所致。

    這樣的女子不僅僅自己是一屍兩命,就連家人也會受到牽連,影響仕途。

    快到黃昏時終於結束了,我戴了一日的鳳冠,脖子都有些痠疼。

    看著檜芝拿上來的名冊,留下的共有四百七十二人,餘五百九十七人遣回家中。

    亂葬崗又多了六十三個亡魂。

    我想了想,讓檜芝給皇上遞話,說我備了清火的老鴨湯等他用晚膳。

    一直到菜都熱了三遍,他都沒來。

    想來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搖搖頭,不再等他。

    用了晚膳,檜芝替我寬衣。

    帶著滿身的酒氣,他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粗暴的將我推倒在床上。

    我用力推開他,躲開他的吻。

    他掰過我的臉,略帶嘶吼,「你叫朕過來不就是想讓朕對你這樣嗎?」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忌日,想來今晚是不適宜告訴他福美人的事兒。

    我沒有反抗,任由他擺佈。

    第二天晨起,他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面無表情的由著我給他穿衣。

    「福美人有喜了。」我綰正他的腰帶,上頭掛著個別致的香囊,他似乎很是喜歡,每次來都戴著,「臣妾想著福美人月份尚小,怕驚動龍胎,吩咐了太醫院和福美人不要張揚,待月份大些,胎氣穩固再知曉六宮。」

    他整理衣袖的手頓了一下,打量著我,眸裡黑漆漆一片,望不到底,我想他是在猜測我的意圖。

    我留下福美人,隱瞞福美人的胎,替皇上爭取時間,都不是為了討好皇上,也不是出於善心,只是不想再做傀儡,想要一點一點的逃離太后的掌控。

    「嗯。」他的聲音略帶沙啞,徑直離開了鸞鳳殿。

    晨後的日頭正好,凜冬的寒氣漸漸散去。

    「娘娘,鏡心院出事了。」檜芝走到我身邊,小聲回稟,「兵部尚書家的二小姐昨兒夜裡起了高燒,太醫連夜診了脈,藥也服了,針也紮了,還是不見起色,今兒早上還開始說起了胡話。」

    我猛地起身,兵部尚書家的女兒是太后內定的貴妃,同我一樣,選秀也不過是走個過場。

    兵部掌管軍權,鄰國對我朝虎視眈眈,時不時的出兵騷擾邊境,月前皇上才發兵攻打鄰國,何況朝野上下都知曉,應尚書子嗣不多,這個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十分寵愛。

    這個節骨眼上她若是此刻出了事,如何嚮應尚書交代。

    「昨兒夜裡的事怎的現在才來回稟。」我話裡帶著怒氣,套上披風,帶著幾個丫鬟趕往鏡心院。

    「娘娘,昨夜,昨夜皇上……」檜芝的聲音越來越小,低著頭跟在我身後。

    我才想起昨兒皇上在屋裡,他難得來,底下的人哪敢打擾,「算了,怪不得你,是本宮有些著急了。」

    快步趕到清水殿。

    鏡心院裡熙熙攘攘,幾十個秀女擠在門口,圍了個水洩不通。

    「皇后娘娘駕到。」院門口的內侍見我來了,尖聲通報。

    宮女丫鬟嬤嬤跪了一院子,我抬抬手,讓她們起身,「該學的規矩都學了嗎,半月後的考核可不會留情,都散了吧。」

    我雖端足了架子,但我這年紀輕輕的皇后著實有些震不住,秀女們也多是官家出身,金貴的很,表面允著,眼裡都是不屑。

    才踏進屋子裡,一股濃濃的藥味傳來,原本和應書鳶同住的秀女都圍在屋子外,不敢進來。

    我走到應書鳶床前,小人兒嘴唇發白,面色通紅,嘴巴不停的張合,偶爾說著幾句胡話。

    大概是被昨天那個滿身是血的女子嚇著了,世家千金,哪見過這樣的場面。

    「應秀女的病情如何。」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燙的厲害。

    噗。

    應書鳶猝不及防的噴出一口血,我趕緊縮回自己的手,讓太醫上前查看。

    4

    「娘娘,應秀女的身子本就羸弱,經不住嚇,下官已盡力救治,但恐怕還是無力迴天。」太醫跪在床榻下,雙手作揖。

    我冷著臉沒有說話,思索著對策,斷不能讓應尚書知曉此事。

    宮裡的下人都長著同一條舌頭,可整個清水殿有近五百個秀女,三日後的考核起碼有一半的秀女會被篩下來,這些秀女遣回家中,舌頭可就由不得她說了算。

    「先把她抬回鸞鳳殿。」我看了一眼床上纖瘦的小人兒,沉聲吩咐道。

    我命檜芝派人出宮去尋個與應書鳶樣貌體型相似的女子,越快越好。

    我看著屋外圍著的幾個秀女,她們最好祈禱應書鳶可以安然無恙,或者能找到個與應書鳶樣貌相似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已想好了對策,檜芝的時間不多,最多半個月,若是找不到與應書鳶容貌相似之人,或者應書鳶的病毫無起色,淘汰的秀女只能給應書鳶陪葬。

    數十萬將士的性命,同數百個秀女比起來,孰輕孰重。

    我將此事一五一十的向太后稟報,太后有些不滿我的優柔寡斷,但也沒太過苛責於我。

    「對了,檜芝,你在宮中多年,可知道原先住在這中宮的主子。」我思索再三,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

    六年了,我縱然知道她的存在,卻也沒有太過好奇,可那日見著他醉酒的樣子,我忍不住想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

    檜芝手上的動作一頓,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情,很快又恢復如常。

    「回娘娘的話,奴婢從前是伺候太嬪的,哪能有機會靠近中宮呢。」檜芝的語氣故作輕鬆。

    我緊緊的盯著她,嗯了一聲。

    檜芝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除了太后身邊近身服侍的宮女,也只剩她對先前的中宮主位有所瞭解。

    我以為六年的主僕情,檜芝已經是我的人了,現在看來也和她們是一條舌頭。

    養不熟的狗都沒人喜歡,何況是人。

    我收回了眼神,沒有再追問下去。

    我對檜芝的態度愈發熱絡了起來,賞了她不少東西。

    應書鳶在床上捱了三天,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我趕到她床前時,她已經沒了氣息。

    毫無血色的小臉,渾身僵硬。

    我忍下心頭的不適,別過眼去,「去回稟太后一聲,說應家小姐沒福分,已經去了,對了檜芝,讓你找的人如何了。」

    「奴婢擔心走漏風聲,不敢大肆宣揚,只能派人在京城附近尋覓,已尋得幾個相似之人,再有兩三日就能到京城了。」檜芝攙著我的手往院子裡走。

    我點點頭,她辦事我是放心的,畢竟是太后一手調教出來的人,事關重大,就算我不說,太后也會提點她。

    「人送進來還得在我宮中教養幾日,讓她們快馬加鞭,別耽誤了時間。」我抬頭看了看天,陽光暖的正好。

    我命檜芝劃破了應書鳶的臉,給她換上宮女的衣服,丟到枯井裡頭,即便日後被人發現,也只會以為是宮女失足墜井。

    當天夜裡,皇上來了我的寢殿。

    黑著一張臉,悶了半天沒有說話,茶水都喝空了兩壺。

    「是福美人的胎有何不妥嗎?」我站在一旁,搞不懂他怎麼又不開心了。

    「沒有,你的安排很妥當。」他又續了一杯茶,垂下眼眸,「應家小姐的事,你處理的也很好。」

    原來是為了今天的事興師問罪。

    「為皇上分憂是臣妾的分內之事。」我曉得他心裡不痛快,不喜我的做派,也曉得這事他挑不出毛病。

    就是挑不出毛病,他心裡更不痛快。

    「這天底下恐怕沒有比朕更無可奈何的人。」

    忽而,他開口道,情緒十分低落。

    「皇上是天下之主,天下皆由皇上做主,怎會無可奈何。」我莞爾一笑,裝作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

    我是慣會做戲的。

    皇上如此,是想向我拋橄欖枝,但這個高枝,我不想攀。

    從太后到皇上,不過是從一個狼窩到另一個狼窩,我何苦費這般功夫。

    接下皇上的橄欖枝,便是與太后為敵,然而往事種種,他對我的恨不亞於對太后的恨。

    他也看著我笑,只是眼裡的冷漠太過明顯。

    「皇上今兒沒戴香囊。」我注意到他腰上空蕩蕩的,只掛著塊藍田玉佩。

    他低頭看了一眼,沒想到我竟然注意到了,「嗯,破了個口子便丟了。」

    這一晚,皇上同我和衣而眠,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後來的幾次,皇上來我宮中,總戴著不同樣式的香囊。

    幾日後。

    「娘娘,人到了,在院裡候著呢。」

    一大早,檜芝邊給我梳妝邊說道。

    不急不緩的梳完妝,我搭著檜芝的手走到院子裡。

    共有四人,一人眉眼間同應書鳶有些相似,但骨架子大,肩寬出三指不止,一人模樣最為相似,但身形太胖,還有一人身形相似,相貌上差的有些許遠。

    只剩下最後一人,看著身形比應書鳶微壯些,臉型簡直和應書鳶一模一樣,相貌雖不太相似,但神情舉止間頗有應書鳶的韻味。

    5

    「就她了。」我指了指她,給檜芝遞上一個暗示的眼神。

    檜芝心領神會,帶著其他三人,說帶他們去領賞。

    轉眼,亂葬崗又多了三個亡魂。

    「記住了,從今往後,你的名字叫應書鳶,是兵部尚書應洹應大人的女兒,應家二小姐。」我拉過她的手,帶著她走進我的寢殿,語氣溫柔,「不要怕露餡,若有人問你什麼,你不懂的,擺出官家小姐的架子,不予理睬即可。」

    她怯生生的點頭。

    「齡芝,好好教她規矩。」我翻開檜芝放在桌子上的小冊子,語調依舊十分柔和,「這事辦妥了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可若是辦砸了,不只是你的命,還有你家中十幾口人的命都保不住。」

    我抬起頭,面上帶著笑,眼底卻是一片涼意。

    小姑娘被嚇壞了,跪在地上磕頭求饒,說想出宮。

    事已至此,哪有她的退路,只有往前走,或者下地獄。

    如我一般。

    我不願多費心神,抬抬手讓齡芝帶她下去好好教導。

    仔細算一算,福美人的胎已經兩月有餘,快到三個月了吧。

    待應書鳶的事情了了,也該抽身想想福美人的事。

    午後,我去了趟太后宮中,同她說了會子話,她聽得皇上最近常去我宮中,十分滿意,讓太醫院給我熬上了坐胎藥,話語裡都是對嫡皇子的期盼。

    回去的路上,檜芝失足跌入了荷花池,等內侍趕到撈上來時已經沒了氣兒,我也因傷心過度暈了過去。

    檜芝沒了,鸞鳳殿安靜了許多,我經常望著梳妝檯發呆,想到檜芝給我梳妝時的情形,還是秀女時檜芝給我從小廚房偷拿點心,封后大典皇上沒來,檜芝在床邊陪了我一宿沒閤眼。

    想著想著,淚珠子就往下掉。

    一雙手溫柔的擦拭掉我臉上的眼淚,我抬起頭,他不知道什麼來了鸞鳳殿,站在我身旁。

    忽然看到他,壓抑許久的情緒湧上心頭,我趴在他的懷裡小聲嗚咽。

    他摟著我的肩,溫柔的順著我的背,語調平和的說道,「那麼捨不得又為什麼要除掉她。」

    抽泣的聲音猛地停住,我抬起腦袋,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皇上懷疑臣妾?」

    「自臣妾入宮起檜芝便伴隨左右,是臣妾最親近的人,臣妾為何要害她。」我掙脫他的懷抱,眼眶紅紅。

    「這個答案朕也很想知道。」他看了看空空的懷抱,坐到一旁。

    「自斷雙翼對臣妾有什麼好處。」我帶著哭腔,眼淚不爭氣的一滴滴落在地磚上,「在皇上眼中臣妾便是如此狠毒之人,那便是吧,皇上往後也不必來臣妾宮中,免得臣妾的毒刺刺疼皇上。」

    他的神色有些動搖,我將他推出房門,關在門外。

    鎖上房門,我倚靠在門邊,眼淚無聲的滑落,直到天亮。

    眼下大片的烏青,我擦乾淨眼淚,喚齡芝進來梳妝。

    強打起精神,我召見了應書鳶,這幾日齡芝將她教的不錯,雖還是不熟悉宮中的規矩,但總算有點官家小姐的樣子了。

    應書鳶的身子弱不禁風,她未免顯得有些結實,我特意餓了她兩天,總算是有些風一吹就倒的勁頭。

    叮囑了齡芝要控制好她的飲食,待她再瘦些這身形便和應書鳶一般無二了。

    在臉上點上了幾顆殷紅,看起來像起了疹子一般。

    那些秀女同應書鳶的交情也不深,只要有七分相似就能以假亂真。

    打點妥當,我把替身送到了鏡心院。

    流言蜚語自然是有的,大多是覺著應書鳶仗著孃家權勢被區別對待,換做旁的秀女,得了病早就被遣回家中,哪有那麼大的福氣在我宮中養著。

    宮裡宮外都不缺這樣的舌根子,譬如我當年一般。

    這一幕幕就像往事重演,從前是太后罩著流言裡的我,如今是我罩著流言裡的應書鳶,我經歷過的,她們也正在經歷。

    我最痛苦的一晚,也終將到來,我始終要成為我最討厭的人,做著我最討厭的事情。

    忍下心裡的不快,我頭也不回的離開,我實在不願踏足清水殿。

    往後的幾天,皇上來了幾次,我都告病不見,他託人送來糕點,羹湯,我也都差人紋絲不動的拿回了御膳房。

    欲擒故縱的把戲我玩的少,不過現在看來效果還不錯。

    6

    「娘娘,您為何把太后賞賜的坐胎藥都倒了,可都是金貴的藥材。」說話的是秋杉,原先是鸞鳳殿負責灑掃的小宮女,我見她做事機靈,心思單純,便讓她頂了檜芝的位置。

    我看了看她,繼續手上的動作,一點點把湯藥撒進花盆裡,抿嘴笑道,「白費勁的事兒做它幹甚。」

    窗外的天昏昏沉沉,下著綿綿細雨,我擦乾淨手上的藥漬,把碗遞給秋杉。

    「走吧,去太后宮裡瞧瞧,太后的腿怕是又開始疼了。」我披上外衣,帶著秋杉和齡芝往太后宮中走去。

    路上碰到了劉昭儀,她也正巧要去太后宮中請安,我們便結了伴。

    「小公主還好嗎,許久未見了,又長高了些吧。」我坐在太后塌下,笑意盈盈的看著劉昭儀,手中拿著艾條給太后燻著。

    劉昭儀是王府出來的老人兒,伺候皇上多年,比我大了好幾歲,前幾年才喜得公主,小公主煞是可愛,十分討太后歡喜。

    「多謝皇后娘娘關懷,還好還好,就是大了管不住,日日在宮中鬧騰,前幾日跑到鯉魚池去抓魚,結果弄溼了鞋襪,這幾日咳嗽著呢,怕傳染給太后便沒有讓她來,待過幾日痊癒了,再帶來給太后請安。」

    一提到女兒,劉昭儀眼裡的笑藏都藏不住。

    秋杉端著三碗百合蓮子羹進來,是我在路上吩咐她去小廚房熬的。

    太后注意到她,打量了兩眼,又狀似不經意的問道,「新來的?」

    「是,檜芝沒了,這丫頭聰慧,頂了檜芝的差事。」我面上透著些為難的神色,看了看專心喝羹的劉昭儀,壓低了聲音,「秋杉從前在御前伺候,犯了錯被遣到洗衣房,年前內侍局調了她來臣妾宮中伺候。」

    以太后的脾性斷不會這麼輕易相信我,一定會派人查證,所以從一開始,秋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棋中人。

    秋杉是四年前進宮的,模樣長得巧,內侍局為了討好皇上,調她去御前伺候,不過沒幾日就犯了錯,被貶到洗衣房當差。

    洗了三年的衣裳,才有機會重新被內侍局調配,到鸞鳳殿當差。

    我看中她的不起眼,看中她的聰慧,更看中她是新到御前當差的。

    是我在她負責打掃的地方挪動了花瓶的位置,只要她一碰那架子花瓶就會掉落。

    宮中的規矩,除了主子身邊貼身伺候的幾個宮女,都是三年一輪換,我在年末去內侍局盤點時悄悄改了她的名字到鸞鳳殿,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女罷了,不會有人注意到。

    從她到我宮中伺候不過幾月,我從未多看她一眼,直到檜芝的死,她的時機便到了。

    如果檜芝站在我這一邊,秋杉頂替掉的就是齡芝。

    可惜。

    費了這麼多的功夫,就是為了讓太后以為這是皇上安插在我身邊的人,太后不會允許我身邊有自己人,但皇上派來的人,她還得顧忌些。

    「呀,這外頭的雨下的真大。」婉轉的聲音帶著些活潑,來人是福美人。

    這倒是巧了,都趕在今日。

    「給太后,皇后,昭儀請安。」福美人撣掉身上的雨水,微微福身行禮。

    「皇上說太后的腿不好,每到下雨天總是痠疼難忍,臣妾擔心太后鳳體,特地燉了紅豆薏米,給太后去去溼氣。」福美人親手端著紅豆薏米,站在太后身邊,輕輕吹涼,遞到太后嘴邊。

    太后微微側過臉,面上有些許不悅,「哀家剛剛喝了皇后帶來的百合蓮子羹,這紅豆薏米就先放著吧。」

    冰冷的語氣,饒是劉昭儀也看出了太后對她的不喜,但福美人似乎沒有感覺到,摸著小肚,自顧自的坐下,喝起了紅豆薏米湯。

    看來皇上對她也沒有那般上心,都不曾提醒她少湊到太后跟前獻媚。

    「福美人,薏米性寒,少用些吧。」孕者不宜喝紅豆薏米,我見她連喝兩碗,出言提醒道。

    「娘娘有所不知,臣妾近日胃口好,總覺得餓,方才來之前才用的午膳,這會子又餓了。」福美人差點說漏了嘴,對上我的眼神,才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福美人年紀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我打著圓場,小心的看著太后的臉色。

    好在太后沒有在意福美人,時間也不早,到了太后該午休的時間,大家也不好再繼續打擾,同太后知會了一聲,離開了梧桐宮。

    劉昭儀的寢宮離太后的住所不遠,很快就到了,只剩下我和福美人相伴而行。

    「臣妾還沒謝過娘娘,先前多虧娘娘想的周到,要不然驚動了龍胎,臣妾萬死不能辭。」福美人突然頓下了腳步,走到我身前,拉過我的手,望著我甜甜的笑。

    我看著她的眼睛,心裡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7

    那樣甜的笑,眼裡卻什麼都沒有,冷靜的可怕。

    「都是姐妹,妹妹這話見外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個勉強的笑容,心中警鈴大作,本能讓我遠離面前的人。

    本想抽回自己的手,她卻更用力的抓緊我的手,我又用力了些,她也更加用力。

    我冷靜下來,擔心傷著她肚子裡的孩子,不再掙扎,她卻不停的來回拉扯我的手,她面上的笑也變成了痛苦的表情。

    「娘娘,娘娘你這是做什麼,啊!」她往後一倒,我也因著腳下石子的溼滑往前栽去,兩個人直直的撲倒在地上。

    秋杉和齡芝扶著我起來,我看到她痛苦的蜷縮在地上,鮮血一點點滲透她的衣衫,染紅了地。

    「佳瀾!」

    熟悉的聲音,我看到小路的盡頭有個明黃色的身影,正往這兒趕來。

    我看了一眼福美人。

    沒想到,我竟然栽在了她的手裡,是我小瞧她了。

    用力的在手臂上抓出幾條傷痕,我忍著疼又在原來的傷痕又抓了幾條,讓傷口看起來更像擦傷一些。

    「快,叫太醫。」我醞釀出眼淚,趴在福美人身邊,扶著她的腦袋。

    皇上趕到時,眼裡的憤怒如我想的一樣,我想這也是福美人要的結果。

    他一把推開我,抱起福美人快步趕回他的寢宮。

    我不顧身上的疼痛,跟在他的身後。

    福美人躺在龍床上不停哼吟,皇上面色陰冷的坐在外頭。

    我跪在屋外,看著宮女一盆盆的熱水進去,一盆盆的血水出來。

    聽說福美人的情況很不好,孩子已經沒了,血也止不住。

    拿一個孩子來對付我,好像不太值得,除非福美人知道這個孩子保不住。

    我懷疑過這一切是皇上的計劃,但現在對付我,無疑是公然和太后叫板,他若是有這個心,六年前就不會看著我進宮,讓我太太平平的做了六年的皇后,他現在還沒有能和太后翻臉的資本。

    更何況,他明知我只是個傀儡,毫無痛癢。

    思前想後,這個福美人大有問題。

    她應當是聽說了我在太后宮中,特地藉著給太后請安的由頭同我共處,方才在太后宮裡時的事情,只要仔細一想,就能發現我早就知道她有孕,還故意挑撥了我和太后的關係。

    好一個一箭雙鵰,既離間了我和皇上的關係,也離間了我和太后的關係。

    如今她的小命還岌岌可危,當真是付出了不少的代價,就為了同我作對。

    區區一個苦役,怎會有如此心計,又為何要對付我。

    邵佳瀾。

    我細細的品著這個名字。

    「娘娘,皇上請您進去。」秋杉扶起我,她和齡芝還有福美人宮裡的都已經被盤問過一遍。

    屏退了眾人,屋子裡只剩下我和皇上。

    「你既不想留下這個孩子又何必費那麼多心思。」他話裡壓抑著怒火,居高臨下的看著我,「還是你本就想拿這孩子讓朕親近你。」

    「臣妾若想動手,何必惹自己一身騷。」我故意露出手臂上的傷,「今日之事臣妾不敢推脫是與自己無關,但臣妾絕非有意,臣妾真的無心傷害福美人,雨天路滑才不小心同福美人一起摔倒。」

    「無心?你確是無心!」他揚起手,耳光重重的在我臉上落下。

    面上火辣辣的疼,我立馬伏低身子,面貼地磚,「皇上息怒。」

    我順和的樣子讓他怒火中燒,他抄起桌子上燭臺,扔在我身上。

    額上一疼,鮮血順著臉頰滴落,我悶哼一聲,不為所動。

    他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帶著滿臉的怒氣,拂袖離開。

    我知道他不信,但我不介意,我從未想過要討得他的歡心。

    他如何看我又有何妨,總歸面子上過得去,不讓我自己落下話柄便罷了。

    皇上走了,我又留了一會,一直到太醫說福美人性命無虞才離開。

    最終是以福美人同皇后因著雨天路滑,不慎摔倒草草結束此事。

    後來的幾天,後宮裡的流言四起,一句句皆傳到了我的耳朵裡,大邸都是些猜測我有沒有害福美人腹中子的話語。

    福美人沒了孩子,皇上憐憫她,也是為了安撫她,晉了她的位分,冊封福才人。

    我沒有再去看望過福才人,只差人日日給她送著補湯。

    太后沒有找我問話,但我曉得她動了大怒,瞞而不報是一,本可以悄悄處理卻引得眾人皆知是二,她換掉了我宮中看守的侍衛,以示對我的警告。

    8

    可我已非當年的我,她一手調教出來的我,不會再像六年前那個夜晚那般,膽小無能。

    如今的我,便是從前的她,六年輪迴,又回到當初一般的境遇,可我從卑微屈膝的跪在她腳邊哭著求饒,到現在,站在了她的位置上。

    我不知,有沒有一天,她會後悔。

    我的一生,終歸是斷送了的。從一出生,就斷送了。

    我站在院子裡,抬頭望著。

    「娘娘,您在看什麼?」秋杉給我拿來斗篷,披在我身上。

    「天。」我出神的看著天上不停變幻的雲。

    宮裡的天,和小時候在家中看的天,有什麼不一樣呢?

    我便是那籠中鳥,日日困在磚瓦里。

    「天?」秋杉不解的問道。

    我收回眼神,笑了笑,「你進宮前可出過家門?」

    「自然。」秋杉十分奇怪我為何這麼問。

    「本宮從出生到現在,進宮的時候第一次離開府邸。」我邊說邊走回寢殿,入宮對我來說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又進到另一個牢籠。

    我換了身衣裳,叫上秋杉,去了鏡心院。

    還有月餘就要到大選的時候,依照慣例,我該盯著她們學習宮中禮儀,琴棋書畫。

    皇上最善丹青,因此在教習的時候,對丹青的要求也會嚴苛一些。

    鏡心院裡吵吵鬧鬧,我輕咳一聲,瞬時寂靜一片。

    「本宮來看看你們學習的如何,你們不必太過拘束,似尋常般即可。」我在秋杉的攙扶下走下臺階,說著場面話。

    人群中,我看到應書鳶在角落裡,十分不起眼。

    經過月餘的教習,她們身上的習性都有了變化,越來越和宮中的人相似。

    若是太后看到,定會稱讚幾分。

    一道眼光始終落在我身上,是白蘇蘇,丞相府的三小姐。

    所有人看到我都微微低著頭,不敢看我,只有她昂著頭,直視我的眼神。

    她是相府三小姐,論家世,她不比我差,若不是我的姨母是太后,那麼此刻的皇后,便會是她。

    丞相府三代為臣,曾出兩位皇后,乃百年世家,家族底蘊深厚。

    白蘇蘇的姑姑就是先皇的原配發妻,但因著是前朝丞相老來得女,孃胎裡就落下了毛病,身子一向羸弱。

    嫁給先皇三年,先皇剛剛登基,她未曾熬到封后大典就病死在中宮,之後姨母憑著母家榮耀,成了繼後,穩坐後位二十載,

    若非如此,今日的她就是這中宮之主。

    她的母家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自是不把我放在眼裡。

    我的眼神掃過她,又掃過眾人,揮揮手,讓她們繼續教習。

    我坐在一旁,教丹青的先生重執手中的畫筆,在宣紙上舞弄筆墨。

    底下的人見著我在,都收斂了些,一言不發的看著先生作畫。

    招手喚來齡芝,我讓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輕聲說,「今次的秀女,太后屬意哪幾位小姐。」

    「回娘娘的話,太后說現今不太平,兵部尚書之女應書鳶需留下,以安尚書大人的心,汝安侯之女,榮郕王之女。」齡芝頓了一下。

    齡芝的面上露著幾分為難,「還有丞相之女,得給丞相幾分薄面,自是要給個不錯的位分,但白小姐自小驕縱慣了,宮中的生活怕是不適合白小姐。」

    太后話裡的意思已十分明顯。

    丞相之女身份尊貴,自是配的上皇上,但白家和鳳家同朝為官,一文一武,勢如水火,太后斷然不會讓白家的女兒在後宮得意。

    還有這個應書鳶雖是假的,但得好好保著,唯有她安然在後宮,兵部尚書才能安心效力。

    「好。」我點點頭,讓齡芝退下。

    約莫過了一炷香,先生放下手中的畫筆,把畫作放在眾人面前,供眾人欣賞。

    我抬眼看去,霎時被吸引了注意,久久不願離開視線。

    我從未見過如此景色,同畫中的不同,同書中的也不同。

    入天的瀑布栩栩如生,我雖未親眼見過瀑布,但也見過畫中的瀑布,但這副畫作的瀑布高聳入雲,與天連成一線。

    「先生,如何能有瀑布能如此,莫不是在誆騙我們吧!」白蘇蘇掩面譏笑,底下的人也多議論紛紛。

    我轉頭看向先生,他不慌不忙的解釋道,「並非是我誇大,我年少時隨師父遠遊,在江南的一處深山,見到過此奇觀。」

    先生細細的同她們講述江南行的所見所聞,我也一時聽得興起。

    我連府門都不曾踏出,就是這皇城的風景我都未曾親眼見過,聽他說著那些奇特的故事,甚是嚮往。

    嘴角不經意的微微上揚,他的眼神掃過我,向我微微點頭致意,又繼續同她們講述。

    直到下課,我還意猶未盡。

    9

    「娘娘,娘娘?」秋杉在我耳邊輕輕喚我,我這才回過神。

    察覺到剛剛的失態,我低下頭,清了清嗓子,「近日辛苦,本宮備了晚宴在鏡心亭。」

    話落,我站起身子,先生收拾好物件,同我行禮告退,我竟忍不住開口挽留。

    「先生近日也辛苦了,一同去鏡心亭用宴吧。」

    我不該如此失態,只是他說的那些事著實吸引我,讓我忍不住想多聽一些。

    眼角的餘光打量到齡芝正領著秀女去往鏡心亭,我這才稍稍安心。

    「是,娘娘。」

    先生恭敬的作揖行禮,我見他的年紀同皇上相差無幾,儀貌堂堂,難怪聽宮女們私下嚼舌根,說眾秀女最喜教習丹青的先生。

    路上,先生走在我身側,我開口問詢道,「先生在外遊學多年,怎的來了宮中為傅。」

    「回娘娘的話,微臣的師傅是太學府的院士,所以希望微臣也能學以致用,報效朝廷。」先生的聲音溫潤柔和,行為舉止也是彬彬有禮。

    我從未聽過如此好聽的男子聲音,不禁想多和他交談幾句,遠遠的看到齡芝的聲音,我又收回了心思,微微點頭。

    「娘娘,秀女們都已經入座了。」齡芝邁著小步,走到我身邊。

    「好,給先生也備個座位。」我吩咐著齡芝,緩緩落座。

    晚宴開席,秀女們三三兩兩的交耳細語,我獨身坐在位子上,不免有些寂寥。

    從前,我也坐在下面,同我在秀女中的知己好友,聊些女兒家的話。

    可惜,我已有五年都未曾再見過她們。

    死的死,瘋的瘋,即便活著也是廢人,連隻字片語都不能再同我說些。

    我留意著底下的白蘇蘇,她的家世讓不少秀女都主動來和她攀談。

    我曉得她們想與她交好,得些好處。

    白蘇蘇在家中是驕縱慣了的,到了宮中也未有收斂,只把其他秀女都當自己的婢女一般使喚。

    旁人有諸多不滿,也只得忍氣吞聲。

    到此刻,留在宮中的秀女都已無退路,若不能入皇上的眼,便只能淪為宮婢,所以她們都想和白蘇蘇攀些交情。

    那即便是落選,也能讓白蘇蘇幫襯著,得個好差事。

    那時,我便也是如此,她們知曉太后是我的姨母,與我百般討好。

    後來,太后知曉了,罰她們掃了三日宮廁。

    太后說,她們中多不會得皇上喜歡,不過是宮婢而已,不必與她們交好。

    「皇后娘娘,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皇上啊!」白蘇蘇喝了些酒,擔子也愈發大了。

    我還未說話,齡芝搶先開口,「白秀女慎言,這話說不得。」

    白蘇蘇著實有些心急,姑娘家哪能如此惦記男子,這男子還是皇上。

    「過幾日的廚試,皇上會親自品嚐,屆時你們便可在殿外遠遠的見一眼皇上。」我還是回了白蘇蘇的話。

    這亭中的眾秀女哪個不想問,但唯有白蘇蘇敢借著酒勁問。

    她們便是為皇上而來,自然在意。

    秀女們聽了我的話,都欣喜不已。

    能在大選之日前得見皇上,說不定能給皇上留下好印象,入選的機會也多些。

    我猜她們此刻都在心中盤算著,那日該穿什麼衣裳,該如何引起皇上注意。

    「你們都急什麼,即便是入了皇上的眼,能否得寵還是未知呢,皇后娘娘,入宮五年才能侍奉皇上,該你們的福分,跑不掉,不該你們的福分,盼也盼不來。」

    滿是酒意的話語,我順著聲音望去,是織造署司務之女,她端著酒杯搖搖晃晃的走到白蘇蘇面前。

    「白秀女,你祖上功勞萬千,你偏也只是同我們一般,還妄想同皇后娘娘爭一爭。」

    「皇后娘娘是太后的親外甥女,便是不得寵也自有太后庇護。」

    「而你的姑母,早就同先皇一起埋入黃土,如何能給你庇護。」

    「你便少提些你姑母,還有你的母家榮耀,這個後宮,姓風,不姓白!你倒是好,還未入選,就端起了宮妃的架子,終日將旁人視作你的宮婢,白秀女,你以為你能在後宮立足嗎?」

    她的話越來越過分,亭中眾人皆臉色大變。

    我冷眼看著她,手指微動,齡芝便帶著人把她按在了桌子上。

    「堵住她的嘴。」齡芝眼中充滿厲色,掃過眾人,「各位主子都是名門世家之後,如何能妄言!還請各位主子管好自己的舌頭,免得在皇上也如此不知禮數,禍及家人。」

    10

    亭中眾人一片寂靜,眼神在她和白蘇蘇身上來回,我冷眼看著她們的反應,就知道織造署司務之女的話不是糊塗話,是酒後吐真言。

    我移開眼神,轉而看向白蘇蘇,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兩隻手緊緊抓著衣袖,眼神有些慌亂,但骨子裡的傲氣不減半分,依舊昂著頭。

    換作是旁人,早就跪地同我解釋求饒,她是料定我不敢把她如何,才紋絲不動。

    我的眼神重新落到織造署司務之女的身上,冷冷開口,「張秀女殿前失儀,以下犯上,拖下去,杖斃。」

    兩個侍衛走進來,壓著張秀女,亭中眾人都慌了神,臉色蒼白。

    「皇后娘娘,微臣斗膽,想為張秀女求個情,她年幼不懂事,說些酒後胡話,還望娘娘從輕發落。」先生從位子上起身,走至中間跪下。

    我看著他,緩緩閉上眼,心裡泛起一絲漣漪,最後歸為平靜,「先生仁心,但張秀女犯的是死罪,本宮若不秉公處理,如何管理後宮,來人,拖下去。」

    後宮裡從不缺乏難聽的流言,我自是不會因為張秀女這幾句話起殺心。

    我縱是有心饒她一命,太后也不會留著她,莫要說還有白蘇蘇。

    即便我饒過她,她也活不過月餘,而先前福美人的事我已讓太后心生不滿,若我饒過張秀女,更會引得太后不滿,覺著我心腸太軟,辦事不力。

    依著太后的手段,她定會拿我身邊的人開刀。

    如同我剛入宮時那樣的,我的兩個陪嫁丫鬟慘死的一幕幕,我日日記在腦海裡。

    我如何要為了一個必死之人而再讓身邊的人無辜枉死。

    張秀女被拖了出去,嘴上塞著帕子,她的酒,便是要醉一輩子了。

    我在秋山的攙扶下走到先生身邊,示意秋杉將先生扶起,「往後,各位便是在宮中伺候,不論是主子還是侍婢,管好嘴才是活下去的第一步,禍從口出,望各位銘記在心,謹言慎行。」

    話落,我的眼神落在白蘇蘇身上,她低下頭,不敢與我對視,眼神慌亂的四處飄。

    「本宮不希望張秀女的酒後胡話,傳出這個亭子,今晚月色甚好,你們便留在此賞月,醒醒酒吧。」我的眼神看向齡芝,她微微點了點頭。

    我邊往外走,邊說道,「夜深了,先生留在此處多有不便,早些回去吧。」

    我是不想他沾染上後宮的腌臢,藉故讓他先行離開。

    他離開後,侍衛押著張秀女在鏡心亭外的園中施刑,張秀女的慘叫聲縈繞了整個後宮,我在鸞鳳殿亦聽得真切。

    鏡心亭四面空曠,視野開闊,我想,她們必是看的真切。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一夜無眠。

    次日,我到太后的宮中,將張秀女的事情告知太后,去時,皇上也正在太后宮中。

    太后留了我和皇上用午膳,我便把張秀女的事放了放。

    「皇后自年前一直忙著,皇兒有空多去皇后宮中坐坐。」太后臉上是難得的笑容,眼底皆是笑意。

    皇上夾一筷子菜,面上沒有什麼神情,語氣也很是疏離,「皇后辛勞,日日忙著,朕去了,豈不是耽誤皇后正事。」

    「說的什麼話,皇后再忙也是家事,伺候好你是國事,家事國事孰輕孰重?」太后讓人給皇上盛了碗烏雞花膠湯,「皇后入宮已有多年,一直未有所出,皇兒你得上上心,早日讓皇后誕下嫡子,以安正統。」

    我見著皇上握筷子的手緊了緊,手上曝出青筋,連忙開口,「太后這便是在怪罪臣妾了,皇上政務繁忙,少進後宮,臣妾幾次承恩都未能有喜,是臣妾的不是,必會日日請太醫來宮中為臣妾調理身體,好早日誕下皇嗣。」

    我給太后的碗中夾了一筷子菜,小心的看著皇上的神色,見他神色有所緩和,鬆了口氣。

    皇上是太后親生的子嗣,從小養在太后身邊,是先皇莫大的恩賜,即便如此,太后同皇上的關係也甚為緊張。

    太后的性子強硬,對皇上亦是如此。

    皇上是天子血脈,骨子裡的高傲怎能受得太后這般,便與太后愈發不睦。

    這幾年更是鮮少踏足太后宮中,太后要見皇上一面,還得差人去請才可。

    若非三節六禮,皇上更是連太后的面也不願見。

    「你看看,皇后這般為你說話,得妻如此,是你的福分,更是我們大御的福分。」太后笑呵呵道。

    11

    皇上眼裡已多有不滿,我低下頭,他起身離開,連禮都未行。

    太后搖搖頭,並未多加責怪,皇上這樣也不是一兩次,太后早已習慣。

    用完膳,太后靠在塌上。

    屋裡悶熱,我坐在太后塌邊,輕輕搖著扇子,扇扇屋裡的濁氣。

    太后的面容與我母親有七八分相似,我看著太后,心裡泛起酸意。

    幼時,我並沒有很多機會見過太后,我未出生,太后就封了皇后,僅有的幾次我也只記得姨母的衣裳華貴無比,旁的,也記不太清。

    直到入了宮,我才發現,太后的容貌竟與母親這般相似。

    和母親這般相似的一張臉,卻與母親的性子截然不同,母親雖對我嚴厲,以家中仕途為先,但母親為人和善,對下人都十分包容。

    她斷然不會知道,現今的我,雙手沾了許多鮮血。

    風家也是世家大族,自前朝起效忠朝廷,為朝廷做事,我的外祖父是前朝大將軍。

    而我的父親本是個孤兒,無父無母,被外祖父收養,改姓風,承了外祖父的衣缽,外祖父更是把母親配與父親,親上加親,因此,我同太后都是風家之後。

    太后進了宮以後,孃家的倚靠便是父母親,她在後宮中掙的,也是為父親母親掙的。

    母親常說,這後宮中,唯有太后是真心為我,為風家。

    細細算來,我也有三年沒有再見過母親,上次見母親,還是父親打了勝仗,為母親掙了個一品誥命,冊封禮後母親來宮中謝恩,我才見著母親。

    「你這額頭是怎的回事?」太后瞥見我額頭上的痂,問道。

    我伸手摸了摸額上的痂,垂下眼,「姨母,不打緊的。」

    福美人小產,皇上動了大怒的事情傳遍了後宮,所以太后瞭然的嘆了口氣,「皇上下手也太重了些,哀家宮中還有些玉顏粉,你走的時候帶著,日日都得抹著,莫要留疤才是。」

    我謝過恩,小聲應下,想到張秀女的事,便將張秀女的事同太后說。

    聽完我的話,太后的眼神冷冽,面上的神色也不太好,冷哼了一聲,「白家與風家處處作對,要不是哀家穩坐後位多年,哀家的皇子成了皇上,恐怕風家早就落魄不堪。」

    「如今哀家的皇兒坐上了皇位,白家又眼巴巴的把女兒送進來,還想把哀家的外甥女擠下去,白家的算盤打的真是響。」

    我附和著太后的話語,白家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把女兒送到太后眼皮子底下,是篤定了太后不敢輕易動她。

    皇上與太后不睦,後宮眾人皆知,前朝也略有耳聞,白家這次的算盤確實打的精明,他們是覺得皇上的羽翼漸豐,漸漸的脫離太后的掌控。

    以白家的權勢,皇上一定會顧著些,只要白蘇蘇得皇上喜歡,就能在後宮站穩腳跟。

    想要同我爭一爭後位,也不是不可能。

    太后護了我這麼久,但如今太后的年紀越發大,手中的權勢也一點點流到皇上手中,只要白家站穩了立場,給皇上幫助,太后想護我也難。

    往後的日子,怕是要不平靜了。

    「你是中宮皇后,肚子也要爭些氣,早日誕下嫡子,才能保你後半輩子無虞。」太后耐心囑咐我。

    我輕聲應下,思緒萬千。

    太后的種種舉止,我不喜歡,甚至厭惡,但我也曉得,太后是真心疼我,想我在宮中立足,讓我學會狠心,不擇手段。

    便是因著此,我雖很不滿,千般萬般不願,也無可奈何。

    偶爾的和太后賭賭氣,便覺得很好。

    我這肚子,怕是一年半載都不會有好消息,皇上不會讓我誕下子嗣。

    伺候著太后睡下,我捏捏發酸的手臂,走在回鸞鳳殿的路上。

    「皇后娘娘。」

    我循著聲音看去,竟然是福才人。

    「福才人的身子還未好,怎的下床走動了。」我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神色,唯有眼底,帶著些警惕。

    「先前的事情是臣妾不好,臣妾有孕在身,情緒難免敏感,摔倒小產也是臣妾自己的過錯,臣妾特地想到皇后娘娘宮中請罪,正巧看到娘娘從太后宮中出來。」福才人同我行了行禮,微微低著頭,柔聲說道。

    我扶著秋杉的手,看了她一會,才緩緩開口,「本宮自然相信福才人非故意為之,福才人怎會拿自己的孩子兒戲。」

    福才人身著素衣,頭上的髮飾也十分樸素,想來是因著痛失孩子,為孩子著孝幾日。

    12

    「是臣妾沒有福分為皇上誕下子嗣,怪不了旁人。」福才人說著,垂下眸子,滿臉哀痛。

    我瞧著她這副樣子,當真是無辜至極。

    但願是真無辜。

    「若你福淺怎能得皇上寵愛,如今這滿宮出身名門的妃嬪,也不及你的恩寵,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淡淡開口,話裡不帶任何情緒,「許是那孩子無福,現在最要緊的是福才人好好靜養身子,方能繼續為皇上誕下皇嗣。」

    福才人抬起頭,一雙眼水霧霧,煞是讓人憐愛,「皇后娘娘當真是仁德,都是臣妾讓皇后娘娘受了皇上的苛責,還讓皇后娘娘受了傷,臣妾當真是萬死不能辭。」

    我的心猛地一沉。

    皇上砸傷我時並未有旁人在場,事後我亦未張揚,除了鸞鳳殿幾個親近的人,旁人並不知曉我受了傷。

    為免引起議論,我平日出門時都會用青絲遮住傷口,剛剛在太后宮中若非是離的那般近,太后看的細,也不會察覺到我的傷。

    偏偏,福才人知曉,不僅知曉我受了傷,還知曉我遭了皇上的訓斥。

    依著皇上的性子,他既沒有定我的罪,也不會在旁人面前提起引來非議,在福才人面前自然也會替我說話,撇清我的嫌疑。

    「福才人這是說的什麼話,沒有護好你肚子裡的皇嗣,自然是我這做中宮娘娘的不是,福才人何錯之有。」我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她。

    看來我宮中的眼線還真不少。

    區區一個苦役出身,竟都能把手伸到我的宮中,是我大意了。

    我的眼神在秋杉和齡芝身上匆匆略過。

    齡芝是太后的心腹,對太后忠心不二,這些年我對齡芝的好也未能動搖她半分,福才人無權無勢,想花些銀子買通齡芝得消息,絕無可能。

    秋杉是我親自挑選的,我對她一向放心,她心性單純,沒有那麼多壞心眼,但要說她會不會被收買,我沒有絕對的把握。

    說來好笑,我不喜太后的行事做派,可最後,太后送在我身邊的人卻讓我用著最放心,我親自挑選的人,我卻不敢如此信任。

    「皇后娘娘如此大度,是臣妾多慮了。」福才人從身後的宮女手中接過一枚玉佩,「臣妾是粗鄙之人,旁的也不會,進宮之前跟著師傅學了十年的玉雕,便親自雕了塊玉石贈與娘娘,還望娘娘不要嫌臣妾手藝粗糙。」

    秋杉走上前,接過玉佩,呈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雕工很是平常,並不出眾,但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失了孩子,還想著做枚玉佩贈我,福才人當真是有心了。

    「既是福才人一片心意,本宮便收下了,福才人的身子還未大好,外頭風大,快回去歇著吧。」我讓秋杉收下玉佩,淺笑著說道。

    福才人跪安離去,我深深地看了秋杉一眼,搭著齡芝的手往回走。

    路過春雨軒,我聽著裡頭吵吵鬧鬧,還有哭聲,便循聲進去。

    踏過朱門,我看到連良人抽抽噎噎的跪在一旁,衣衫不整,髮絲凌亂,十分狼狽,而謝嬪正拿著長鞭,頤氣指使,指著連良人罵的不堪入耳。

    「住手。」

    我厲聲開口,謝嬪嚇得扔掉了手中的長鞭,跪下問安,連良人也連忙挪動身子,朝我跪安。

    「謝嬪,你為何在宮中動用私刑,你可知在宮中動用私刑是大忌,何況連良人是宮裡的主子,若有錯,自有本宮決斷,你怎能如此鞭打妃嬪。」

    我眼裡都是冷冽。

    謝嬪是最早一批侍奉皇上的老人,自皇上幼年時就進了王府,當時謝嬪是王妃,後因脾氣不好,善妒,德行有虧,再加上皇上對先前那位情根深種,在皇上登基時,恰逢謝家倒臺,最後只封了個嬪位給她。

    也因此,謝嬪的脾氣更加不好,仗著是皇上身邊的老人,沒少給其他后妃臉色看,動輒打罵宮女。

    這兩年,謝家又重新東山再起,得皇上重用,加上謝嬪本就是皇上身邊的老人,所以宮裡的人對謝嬪多有忌憚。

    對我這個皇后,謝嬪是更加不滿。

    皇上的心思,我大概能猜測到一二,招攬先前不被重視的官員,培養自己的勢力。

    所以對謝嬪,只要她不過,我便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對她宮裡的宮婢也是時常賞賜些俸祿。

    可今日,她竟膽大到對宮嬪動手,我不免有些生氣。

    連良人的母家只是個小官小職,連良人也是個膽小怕事,性子懦弱的,和謝嬪同住一宮沒少受謝嬪的氣。

    13

    實在是連良人位分低,擔不了一宮主位,旁人和謝嬪住幾日便受不了謝嬪,只好委屈她和謝嬪同住。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連良人手腳不乾淨,偷了臣妾宮中上等的補品,那些可都是臣妾的母家特意託人帶進宮給臣妾的,偏就叫她偷了去。」謝嬪跪在地上,手指著連良人,眼底盡是不屑。

    「若不是臣妾聞著味兒,都不知連良人竟還有這偷雞摸狗的本事。」

    於她而言,連良人不過是小門小戶出身,又是個不得寵的,入宮多年,都沒見過皇上幾面,和宮人都沒有什麼分別。

    連良人的臉頰高高腫起,身上也多有鞭痕,血跡沾染了衣衫,哭著說,「皇后娘娘,臣妾沒有偷,那雪蓮是臣妾的哥哥親手摘來拿給臣妾吃的,臣妾吃的是自己家的東西,沒有偷拿謝嬪姐姐的補品。」

    「你胡說,這天山雪蓮十分難得,以你一家的俸祿怕是都吃不起,更何況天山雪蓮想買都買不到,你如何能有,分明就是你偷得!」我正欲開口,謝嬪搶先說話,還推了一把連良人。

    我皺起眉頭,連忙讓齡芝上前,分開連良人和謝嬪,免得謝嬪又動手。

    「皇后娘娘還在這裡,你怎能當著娘娘的面動手打人。」秋衫難得開口,我轉眼看向秋衫,她漲紅了臉,十分生氣。

    「臣妾的母家確實比不得謝嬪姐姐,能時時送些吃的用的給臣妾。」

    「但臣妾自幼患有咳疾,久治不愈,聽聞天山雪蓮能治此病,且有奇效,臣妾的哥哥特地前去天山採摘,給臣妾治療咳疾。」

    連良人滿臉淚水,梨花帶雨的模樣讓人揪心不已。

    「早不摘晚不摘,偏偏就在臣妾的母親給臣妾送來時摘了,當真是巧。」謝嬪冷哼一聲,不甘示弱的說道。

    連良人的胸膛劇烈起伏,「臣妾的哥哥是跟隨風將軍出征,回軍時路過天山,惦記著臣妾,便求了將軍,耽誤了半日去採摘,謝嬪姐姐何不去打聽打聽,以證臣妾所言非虛。」

    一人一句擾的我頭疼,不過連良人的話我倒是有些印象,去年哥哥帶兵出征,確實路過天山。

    「本宮即可為連良人證實,她所言非虛,去年年中,本宮的哥哥出征塞外,回程的路上確實路過天山,而連良人的哥哥也確實是隨軍的軍醫。」我沉聲開口,看了一眼謝嬪。

    她別過臉去,冷哼一聲,「那臣妾的雪蓮為何少了,莫非是老鼠吃了不成。」

    「是不是老鼠吃了本宮不知曉,但謝嬪你無憑無據,僅憑連良人的鍋裡燉著雪蓮就說是連良人偷了,還打罵連良人,在宮中動用私刑卻是被本宮抓了個正著。」我給了齡芝一個眼神,齡芝立馬高聲喚來侍衛和宮婢。

    「不論雪蓮是否是連良人所偷,謝嬪你犯的錯都是不爭的事實,那便罰你掌嘴五十。」

    「既然謝嬪如此在意雪蓮,本宮自然會派人好好查實,究竟謝嬪的雪蓮到了何處。」

    我示意侍衛搜查春雨軒,除了連良人的寢殿,還有何處藏有雪蓮,又命內侍監拿來了宮內外往來的登記冊。

    上面清清楚楚的記錄著,二月十六,連良人家中送來雪蓮一盒。

    我把登記冊甩在謝嬪面前,謝嬪的臉瞬間白了下來。

    「秋杉,掌嘴。」

    我見秋杉剛剛憤憤不平的模樣,特意讓秋杉去掌嘴。

    秋杉嚇了一跳,臉上滿是猶豫,小聲囁嚅,「娘娘……」

    我知秋杉的秉性,有意想讓她膽大些,轉念想到自己,便又作罷了,讓齡芝去執行。

    侍衛將春雨軒翻了個底朝天,整個春雨軒都被翻得亂七八糟,我也沒有出言訓斥。

    最後在小廚房的雜物櫃裡找到了謝嬪丟失的雪蓮,原是小廚房的伙伕見雪蓮名貴,偷偷藏了些許,本以為不會被人發現,沒成想謝嬪是個守財奴,對這些看的緊。

    連良人痛哭出聲,我走上前把自己的披風取下,裹在她身上。

    齡芝一耳光落在謝嬪臉上,謝嬪的臉上立馬出現了五個手指印。

    再看看連良人的臉都腫的不成樣子,就知道她捱了謝嬪多少個耳光。

    掌嘴五十,也是輕了的。

    「臣妾的母家是皇上的肱骨大臣,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即便要罰也要由皇上定奪,皇后娘娘您對臣妾用刑,不怕皇上怪罪嗎!」謝嬪捂著臉,一把推開齡芝,眼神裡寫滿了不服氣。

    我搖搖頭,她這性子,不知何時才能收斂,若非是她這性子,她是皇上的正王妃,在皇上登基時理應是皇后。

    14

    宮中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嘲笑謝嬪,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弄丟了皇后之位。

    大御自開國以來,新皇登基,皇后之位皆是王妃,太子妃,從沒有過王妃僅僅被封為嬪的先例,謝嬪,是第一例。

    偏偏她還不自知,整日怨天尤人,怪先前那位狐媚惑主,怪我奪走了該屬於她的。

    「本宮執掌鳳印,受皇命管理後宮,即便你是皇貴妃,本宮要罰,也是罰得,即便謝嬪你侍奉再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要知曉,本宮是中宮之主。」我對著謝嬪,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命侍衛壓住謝嬪,齡芝抬起手,左右開弓,十個巴掌下去,謝嬪的臉也高高腫起。

    五十個巴掌打完,謝嬪的嘴角溢出了一絲血,神情都開始恍惚。

    「多謝皇后娘娘替臣妾做主。」連良人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我扶起她,輕聲說道,「起來,你是主子,不要動不動就磕頭。即日起,你便搬到冬月軒去住吧,那裡雖簡陋,但清淨。」

    冬月軒靠著冷宮,偏僻無比,已經廢棄了很多年,又荒涼又雜亂,本是不該讓連良人去住的,但眼下這情況,也不好再讓她和謝嬪同住。

    讓她獨住旁的宮殿又不合規矩,思來想去,就只能把冬月軒給她住,才不會引來閒話。

    她倒是十分欣喜,同我謝了恩,我命人去把冬月軒的寢殿先打掃出來,又讓她的宮女把她的東西收拾了。

    牽著連良人的手走出春雨軒,在御花園的亭子裡坐下,我讓人傳來太醫。

    「和謝嬪同住,委屈你了。」我輕輕撫著她身上的傷,她的性子不爭不搶,也只有她受了謝嬪的氣悶不吭聲,自己忍著。

    和謝嬪住了大半年,她從未找我訴苦,都是自己默默忍受。

    「臣妾的母家是小門小戶,哥哥也只是個軍醫,臣妾能進宮已經是莫大的恩賜,又怎敢因為自己給大家添麻煩呢,謝嬪姐姐雖然不好相與,忍忍便也過去了。」

    「只是今日她汙衊臣妾偷盜,這事臣妾認不了,所以謝嬪姐姐格外生氣,平日裡她不會這麼過分的。」連良人吸吸鼻子。

    在宮中,自戕是大罪,會禍及家人,縱是連良人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不能一死以證清白,即便謝嬪百般侮辱,她也只能抵死不屈,不敢自戕。

    我想,這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著受罪,也不能一死了之。

    以免禍連家人。

    我嘆口氣,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倒是想一了百了,只求個痛快,願來生不入世家半步,只投身個尋常人家就好,便是如此小事也無法如願。

    太醫匆匆趕來,給連良人診了脈,開了些藥膏,好在都是些皮外傷,並未傷及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