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 節 枕酒為後

    (一)

    歸長樂是個寂寞的皇后。

    她最大的愛好就是釀酒,平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輪椅上,穿過宮中長長的走廊,穿過後院竹林間的風,穿梭在獨屬於她一人的小小酒莊裡。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駁的竹影,天上高懸的明月,還有滿滿當當一個酒莊裡,她親手釀製的各種美酒。

    當柔妃懷上龍裔的消息傳遍宮中時,歸長樂仍在酒莊裡釀酒,韋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難過嗎?」

    歸長樂轉動輪椅,倚窗而望,語氣淡淡:「不難過,左右捱一日過一日,旁人的事,與我有何相干?」

    韋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歸長樂一直稱他七郎,他們的相識,像足了民間的傳奇話本。

    一個是名不副實,深宮寂寂的皇后,一個是神出鬼沒,飛簷走壁的遊俠,最初的遇見,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個大缸前。

    那裡面釀製著歸長樂的拿手絕技,葵心白夜,她當時算準日期下到酒窖,哪曉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只躺著一人,紫衣華冠,俊眉秀目,卻在睡夢中悠悠打了個酒嗝,端得一副醉死鬼的模樣。

    歸長樂簡直驚呆了,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偷酒賊,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還賴在酒缸裡爛醉如泥。

    後來韋子七問歸長樂,當初為什麼沒把他交出去?

    歸長樂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輪椅:「宮裡的日子已經這麼乏味,好不容易見到個生人,雖然是個小賊,但好歹品味不賴,我為什麼要交出去?」

    未了,她又反問:「那你偷喝了酒後又為何不逃?」

    韋子七唇角微揚:「骨頭都醉酥了,哪還想著逃之夭夭,給我神仙也不當。」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空氣中酒香瀰漫,有什麼不言而喻。

    世上總有些人,無論認識得早和晚,註定就該成為知己。

    酒中音,亦是塵中客。

    有那麼一段時間,雖然韋子七隔三岔五就在酒莊出現,與歸長樂品酒對弈,閒話生平,但他並不知道歸長樂的身份,只當她是看管酒窖的宮人。

    因為歸長樂也沒有否認,反而說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衛華澤的出現。

    衛華澤是東穆年輕的帝王,他到酒莊來看望歸長樂,還帶了一束花,但緊接著沒多久,柔妃就領人登門,當著歸長樂的面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處的韋子七至今還記得柔妃那張嬌美動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面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過敏嗎?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幫你處理掉吧。」

    許是聽到風聲,晚上衛華澤又過來了,看著門口一地碎花,眸中滿懷歉意,抬頭望向歸長樂卻又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倒是歸長樂早已習慣了,坐在輪椅上平靜地與衛華澤對視:「阿蘇。」

    她這樣叫他,私底下她都這樣叫他,不管經年故夢,不管中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裡,他永遠都是她的阿蘇。

    她說:「你以後別再做這種蠢事了,每次一個送,一個毀,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飾,不缺綾羅綢緞,我什麼都不缺,唯獨缺的一樣東西卻是你不願給的。」

    院中竹影斑駁,月下風聲颯颯,小小的酒莊剎那靜了下來。

    許久,衛華澤才拂衣起身,徐徐說了一句:「你別胡思亂想,朕改天再來看你。」

    他遠去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那樣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層悽色。

    風過庭院,韋子七從暗處緩緩走出,停在了歸長樂身後。

    歸長樂並未回頭,彷彿知道韋子七在想什麼,她只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唇輕啟間,一字一句,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吐出的卻是石破天驚的真相——

    「真正的歸長樂早就死了,我不過借人嫁衣,頂個遮掩身份的名頭罷了。」

    (二)

    當今丞相歸汝榮有兩個孫女,大孫女歸長樂為皇后,二孫女歸未央為柔妃,一家上下享盡殊榮。

    但其實歸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歸長樂」在許多年前,不過是破廟裡的一個小乞兒,那間後來被燒得一乾二淨的破廟,正是她與衛華澤初遇的地方。

    韋子七大概不會相信,如今貴為東穆天子的衛華澤,曾有過一段飢寒交迫的「乞兒生涯」。

    他九歲時母妃被人誣陷迫害,母家氏族盡皆株連,唯獨他被死士護送出宮,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舊部,途中卻遭遇了當時許皇后派去的殺手,他不幸滾落山崖,昏厥多日,醒來時便已身在破廟,成了一名小乞兒。

    是阿沁救了他,那時的阿沁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髒兮兮的臉上轉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看人總是怯生生的,縮在破廟的角落裡,像只可憐的小花貓。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帶回了衛華澤,他們起初都以為他捱不過去,沒有大夫沒有藥材,每天喂他的那點稀粥都還是阿沁省下來的

    。

    但有時候人的命就是那麼硬,許是潛意識裡知道自己還肩負著血海深仇,衛華澤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閻王爺並沒有收他。

    從甦醒,到休養,再到最後的完全康復,整個過程都是阿沁守著他。

    他們睡在一張破席上,吃一份食物,衛華澤半夜發夢魘的時候,都是阿沁緊緊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撫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親……」

    這是衛華澤噩夢中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覺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麼要緊的,阿沁轉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從來不會去追問衛華澤的過去,在她心裡,他就是阿蘇,是她救活的阿蘇。

    因為衛華澤的母妃是雲蘇人,所以他讓阿沁叫他阿蘇。

    起初衛華澤一直想找機會聯繫上他外公的舊部,但外頭風聲正緊,人人自危,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靜待時機。

    可時機沒有等來,反而等來了那舊部因舉報有功,升官發財的消息,原來那舊部竟是許皇后那邊的暗棋。

    衛華澤嚇出一身冷汗,他不知是該後怕還是該慶幸,他因禍得福,如果當時直接投靠了那舊部,只怕他早已被扭送到了許皇后面前,屍骨無存。

    從此他將身份藏得更深了,曾經高高在上的華澤皇子,隱於破廟,與一個叫阿沁的姑娘相依為命,徹徹底底地成為了小乞兒阿蘇,那些前塵往事,就在年復一年的等待中漸漸埋葬。

    直到七年後,有個人找到了他。

    那個人,正是當時權傾朝野,與許皇后明爭暗鬥的丞相歸汝榮。

    他再三確認了衛華澤的身份後,仰天長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賤婦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歲流落民間,十六歲被尋回宮,衛華澤以皇室遺孤的身份歸來,在丞相歸汝榮的一手主持下,那場多年前的舊案終於沉冤得雪,許皇后行跡敗露,被震怒的衛帝打入死牢,許氏一黨徹底倒臺。

    四年後,衛帝駕崩,衛華澤被歸汝榮扶上天子寶座,卻不過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處處受到牽制。

    就像當初火燒破廟,將廟中乞丐盡皆滅口時一樣,衛華澤完全沒有資格說不,他只能拼盡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場大火燒光一切,唯一活下來的便是阿沁。

    衛華澤將她帶進宮,牽著她的手說:「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不會再讓你吃苦了,我們會有自己的一個家……」

    家?阿沁呢喃著,臉上的淚痕還未乾,她才親眼見證了一場人間地獄,在她心裡,那個棲身的破廟就是她和阿蘇曾經的家。

    可是那裡被燒了,那些像親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們還會有家嗎?

    阿沁不知道,也就從那一天起,她像被關進籠中的小鳥,身不由己,開始踏上了一條漫漫不見底的路。

    登位後,在安置阿沁的問題上,衛華澤是前所未有的堅持,他要立她為後,決不讓步。

    歸汝榮怒不可遏,卻還不到和衛華澤撕破臉皮的時候,所以幾經周旋,他們各退一步,採用了一個折中的法子,達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協議。

    一是阿沁要頂著歸家早死的大小姐,歸長樂之名為後,從此世上再沒有一個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後的同時,必須得讓歸家的二小姐,歸未央進宮為妃,且地位與皇后平起平坐;

    第三條,衛華澤一開始並沒有告訴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那時她和衛華澤剛舉行完大婚,一夜纏綿後,衛華澤抱著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外頭冷風輕拍窗欞,屋內暖煙繚繞,他們心跳挨著心跳,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阿蘇,我覺得我們現在終於有了家,以後家裡還會有我們的孩子,孩子一多,那樣家就更像家了,你說是不是?」

    阿沁依偎在衛華澤懷裡,手指纏繞著髮絲,聲音輕輕,卻又滿懷憧憬,憧憬得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

    衛華澤沒吭聲,只是摟緊她,重重地點頭,卻有什麼落在她耳後,溫熱了她一下,她抬頭望去,沉沉黑暗中看不清衛華澤的臉,只能感受到他氤氳的呼吸。

    「阿蘇。」

    她有些慌亂地叫他,伸手想撫向他,卻被他凌空捉住了手,他將她的手貼在唇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吻著。

    他說,聲音低沉模糊,像從天邊傳來:「嗯,我們會有家的,安心睡吧,會有家的……」

    後來阿沁在一遍遍的回想中,暮然明白,那落在她耳後的應該是淚,滾燙而無聲的淚。

    她的美夢只做了一夜,當天方既白時,宮人送來了一碗藥,一碗黑如墨汁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