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7 節 枕仙引夢

    那些地痞也只是想逗逗沈羨娘,佔點小便宜罷了,見她這麼兇悍,也不敢拿命跟她搏,只笑嘻嘻地說句「小娘子好凶」,便紛紛散去了。

    沈羨娘這才鬆了一口氣,手中刀垂了下來,後背已全是冷汗。

    她一回頭,卻看到了門邊的喬雲煥,不由愣了愣:「你站這裡幹什麼,快進去,今天夫子交代的功課你做完了嗎?」

    喬雲煥不說話,只是眼裡一點點漫上了淚水,沈羨娘跟他對望著,心中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酸楚,連忙吸吸鼻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好端端的哭什麼?姐姐這不是好好的嗎?你快別哭了……」

    喬雲煥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忽然伸出手,緊緊抱住了她,她一怔,趕忙扔了手中的刀,害怕傷到他,他卻在她耳邊咬緊牙,一字一句道:「這些人,等我長大了,一個都不會放過……」

    姐弟倆在院中正慘兮兮地抱作一團時,隔壁的老嬸子哆哆嗦嗦地走了出來,嘆著氣道:「羨娘啊,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你要快點許配個好人家才是,有了男人做依靠,這些地痞也就不敢來騷擾你了……」

    沈羨娘愣了愣,下意識抱緊了懷中的孩童,抿住唇,一言未發。

    當夜,他們吃飯時,她冷不丁抬起頭,對他說了一句:「喬喬,我把你養大,你給我做相公好不好?」

    喬雲煥嘴裡一口飯差點噴出來,他望著一本正經的沈羨娘,有些哭笑不得:「姐姐……」

    沈羨娘倒像是深思熟慮才做出這決定:「從今往後,你別叫我姐姐了,你喚我羨娘,怎麼樣?」

    她掰著手指頭,像是在算些什麼,喃喃自語道:「男孩子長得快,再過幾年,你就會比我高了,我們走出去,旁人也不會說我們不般配的……」

    喬雲煥還是愣在那裡,沈羨娘終於發現他的異樣,好半晌才艱澀開口:「怎麼,你不情願啊?你不想給我做相公嗎?你是不是……嫌棄我比你大?」

    「不,不,只是……」喬雲煥忽然結巴了,不知該怎麼回答沈羨娘,這轉變來得太突然,他從前根本想都沒有想過。

    沈羨娘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眸光漸漸黯淡了下去,卻很快又對他一笑:「行了,我跟你說笑呢,瞧把你嚇成這個樣子,我去廚房幹活了……」

    她麻利地收拾碗筷起身,抱到了廚房裡,他偷偷躲到門邊,看著她一邊洗碗,一邊有什麼掉落在水盆中,漾開一圈又一圈。

    他心裡忽然堵得很難受,靠在門邊滑坐了下去,望著天上的星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此後幾年,有些微妙的東西,不知不覺就發生了改變,喬雲煥常常會望著沈羨孃的背影出神。

    他長大了不少,已經算得上一個翩翩少年了,城裡開始有不少姑娘跑到學堂去看他,還害羞地送給他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他卻通通都拒絕了,拿起書本的時候,腦袋裡只浮現出沈羨孃的模樣。

    他直到這時才懵懂發現了什麼,自己其實……是能對著她喊出那聲「羨娘」的。

    可這番後知後覺,還沒等他找個機會告訴她時,一個平常的午後,他已經先在學堂突然暈倒了。

    醒來時,只聽到沈羨娘與大夫的對話,隔著一道簾子,那大夫嘆息著:「這病不好治,從孃胎就帶出來了,所用藥材極其珍貴,要砸一大筆錢進去的,你們這種家境啊,難!我看你還是……」

    「不行,我不會放棄喬喬的,不管怎麼樣,我都一定會治好他,大夫你等等我,我會籌夠錢的!」

    沈羨娘苦求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喬雲煥蒼白著臉,扭頭望向窗外的浮雲,久久未動。

    一行淚水滑過眼角,他忽然想,那聲「羨娘」,大概他永遠也無法叫出來了。

    (五)

    十五歲那年,喬雲煥抱著一顆必死的心,走在月光下,一步步踏進了冰冷的河水中,想要了卻自己的生命。

    趕來的沈羨娘在河邊一聲尖叫:「喬喬!」

    她撲通跟著跳入水中,奮不顧身地將他拖了上來,那是這麼多年以來,她第一次動手打了他:「你在做什麼?做什麼?吃藥把腦袋吃糊塗了嗎?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他仰面躺在月光下,哭得渾身都在顫抖:「姐姐,我不想治了,我不想看著你嫁給那個老頭子,你把聘禮全都退了吧,我寧願現在就投水自盡,也好過毀掉你的一生……」

    「什麼老頭子?」沈羨娘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咬著牙在風中道:「虧你還讀過聖賢書,有沒有一點修養,那是歐陽大人!人家從前是個文官來的,滿腹學識,溫和儒雅,才不是你說的什麼糟老頭呢……」

    喬雲煥紅著雙眼,一聲吼道:「他都六十有五,從朝堂上退下來都好幾年了,都能做你爺爺了,還不是糟老頭嗎?!」

    沈羨娘忽然一耳光打過去,喬雲煥整個人懵住了,沈羨娘在月下力竭聲嘶道:「我告訴你,這位歐陽大人,我是嫁定了,聘禮也絕不可能退回去,你的病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你若是還要尋死,我不攔著你,你儘管去吧,反正黃泉路上,總有我陪著你!」

    那一夜,喬雲煥永世難忘,他像是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沈羨娘跟歐陽大人離開的那天,他追在車後面,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終於喊出了那個深埋在心底的稱呼:「羨娘,羨娘你不要走……」

    那高高的馬車會載著她,一路將她帶進歐陽府,她馬上就要穿上鮮紅的嫁衣,嫁給那位能做她爺爺的歐陽大人了。

    他心痛如絞,在風中追著車子,嘶聲慟哭:「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羨娘,你不是說過,你把我養大,我做你的相公嗎?」

    「我好不容易長大了,可以娶你了,你怎麼能夠離開呢?就算生命只剩下一天,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求求你留下來……」

    他拼命追著那輛馬車,從沒有那麼慌過,一路揚塵滾滾間,他孱弱的身子終於受不住,跌倒在地。

    那輛馬車卻倏然停了下來,黃昏中,沈羨娘從車中躍下,朝他飛奔而來,滿面是淚:「喬喬,喬喬……」

    那位歐陽大人也下了馬車,遠遠看著他們在夕陽中相擁而泣,目露不忍,終是搖搖頭:「罷了,罷了……」

    沈羨娘沒有說錯,他的確是一位儒雅的文人,做不來強人所難之事。

    馬車載著他獨自離去,他不僅留下了沈羨娘,那些聘禮也一併留了下來。

    喬雲煥直到那一年,才知道失而復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夜風拍打著窗欞,少年又從夢中驚醒,一摸眼角,果然還掛著淚痕。

    他已經說不清做了多少次這樣的夢,總是夢見上一世,自己追在馬車後,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絕望。

    明明這一世,他未雨綢繆,很早就勸沈羨娘盤下一間鋪子,把生意越做越大,不用再為藥錢發愁了,可卻還總是夢見這一段,大概前世差點失去沈羨娘,留給他太大的陰影了吧?

    正失神間,門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沈羨娘披著衣裳,輕輕道:「喬喬,你睡了嗎?」

    喬雲煥穩了穩呼吸,忙回道:「還沒呢,姐姐,怎麼了?」

    「你晚上的藥喝了嗎?」沈羨娘不知怎麼,近來隔三差五就要來問一問喬雲煥,確認再三才安心。

    或許她也是……叫上一世嚇怕了吧?

    這輩子,沈羨娘與喬雲煥過得好多了,她會做生意,喬雲煥也盡心幫她的忙,短短几年間,他們的鋪子擴張了好幾家,她再也不用為了錢將自己「賣」出去了。

    可是,前世那一段經歷,還是讓她心有餘悸。

    「喬喬,你知道嗎?我做噩夢了,我夢見你病得厲害,可我到處籌不到錢,只能嫁給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你在我車子後面追著,讓我不要走……」

    「說起來真奇怪啊,明明你的病快好了,為什麼我還會做這種夢呢?」

    沈羨娘站在門外呢喃著,喬雲煥心頭一酸,紅了眼眶,深吸口氣:「因為你太在乎我了,太害怕……失去我了。」

    他們都一樣地害怕失去這一世的美好。

    門外的沈羨娘默了默,喬雲煥揚起唇角,眼泛淚光,忽然在靜謐的黑夜中一字一句道:「姐姐……不,羨娘,等我的病徹底好了,我們就成親吧?」

    (六)

    大病這場劫難,終是安然無恙地度過過了,喬雲煥與沈羨孃的人生,迎來了另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成親,也可以說是,進京趕考。

    這兩件事的時間節點是一樣的,因為上一世,喬雲煥就是在進京趕考前,與沈羨娘成了親,互許終生。

    那時的沈羨娘,恐怕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她依偎在喬喬懷裡,一遍遍撫摸著他的五官,溫柔地改口喚著他:「相公。」

    她的喬喬早就長成了丰神俊朗的男兒,寬厚的肩膀也能替她扛起一方天了,他比世上任何男子都要好,她心中只能裝得下他,那是她的喬喬,她的夫君。

    夜裡那樣安靜,他捉著她的手指,在唇邊輕輕吻著,笑著對她說,以後他們的家還會越來越大,他們會有許多許多的孩子,他希望多生幾個女兒,全部長得像她……

    她靠在他胸膛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微眯了眸,溫暖直達心底,如蜜糖般甘甜。

    那段短暫的日子美好得像煙花,璀璨綻放後,卻瞬時湮滅,什麼也留不下,一切的一切,都被後來無情的現實打破了。

    這一世,沈羨娘答應與喬雲煥成親,卻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他再去考科舉。

    喬雲煥知道,她是怕了,畢竟上一世她有過那樣慘痛的遭遇。

    他不想讓她再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可他必須說服她,事實上,他去趕考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辦完才能真正地放下一切,同她好好在一起,餘

    生喜樂無憂。

    夜涼如水,風聲颯颯,月下樹影婆娑,這一天,是沈羨孃的生辰。

    喬雲煥親自下廚,為她做了一碗長壽麵。

    院裡沒有旁人,只有他們兩個月下對坐,像是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寧靜的小村莊裡,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

    原本融洽的氣氛,在沈羨娘聽到喬雲煥又老話重提時,瞬間被打破,她幾乎是將那碗長壽麵摔在了桌上,「不行,我不答應,我絕不會答應你進京趕考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喬雲煥急了:「那我從小到大,你送我上學堂,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呢?」

    「念那麼多書是為了讓你知事明理,做個有才學的人,可沒說一定讓你去考功名啊?家裡現在生意做得這麼大,你留下來打理幾間鋪子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去皇城裡做大官呢?」

    「我並不是想去做大官,我,我是要去……」

    「你要去做什麼?」沈羨娘乍然紅了眼眶,腦海中閃過上一世他挽著另一個女人的畫面。

    喬雲煥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我,我要去……總之你相信我!」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沈羨娘雙眼更紅,身子顫抖得厲害,喬雲煥見她這副模樣,心疼無比,急得有些口不擇言了:「羨娘我發誓,我此生絕不會辜負你,我真的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三月會去白龍寺小住幾日賞花,若是錯過了,我難道又得去投靠那陸太師不成……」

    話音一落,他才猛然覺察過來,臉色煞白,止住了話頭,卻已經晚了,沈羨娘在風中霍然站起,死死盯著他,逐字逐句:「什麼陸太師,你怎麼知道陸太師?」

    她看著他變幻不定的臉色,忽然間,像被雷電擊中一般,臉上露出難以置信,又幾近扭曲的駭然神情:「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七)

    沈羨娘永遠忘不了,上一世,她被喬雲煥怎樣無情辜負的。

    他進京趕考前,他們成了親,她送他離開那個小村莊時,他說:「羨娘,等我回來,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了。

    她在家苦等了兩年,他卻一直杳無音信,她終於忍不住,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了皇城,逢人就打聽,終於找到了氣派富麗的喬府。

    原來他早就高中了狀元,還娶了朝中一位陸太師的女兒,飛黃騰達,做上了最年輕的大理寺卿。

    她親眼看著他從馬車裡出來,攙扶著那位陸小姐,不,或者說是喬夫人。

    她肚子高高挺起,瞧來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一副即將臨盆的模樣,難怪喬雲煥那麼緊張,對著她溫聲細語,生怕她哪裡磕著碰著一點。

    他們看上去那麼恩愛,就像從前的他們一樣,沈羨娘忽然在風中想起,那些相互依偎的安靜夜晚,喬雲煥也曾溫柔在她耳邊說過,以後要生許多孩子,最好多生幾個女兒,全部長得像她……

    長空下,冷風吹過沈羨娘單薄的身子,她眼眶一紅,一股熱血幾乎衝上頭頂,不管不顧地就掠了上去:「喬喬,喬喬!」

    喬雲煥見到沈羨孃的一瞬間,臉色陡變,那陸小姐更是踉蹌後退一步,受驚般叫著:「哪來的瘋女人?快把她攔住,別衝撞了我的孩子……」

    「喬喬,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在家等了你兩年,你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你真的不要我了嗎,我不相信你會負我……」

    那時的沈羨娘簡直失去了理智,執拗地想要喬雲煥給她一個答案,可笑的是,哪有什麼答案,那年隔壁的老嬸子不是已經看得透徹,一語成讖了嗎?

    「就怕做了大官不要你了,那孩子心氣高,我看得出來,以後說不定嫌你給他丟人,做了大官就不認你了呢……」

    可沈羨娘不信,不信啊,直到喬雲煥對著那陸小姐,閃爍其詞道:「這是我老家的一位遠房表姐,曾被丈夫拋棄過,得了失心瘋,你別與她一般計較……」

    她一顆心才徹底絕望下來,她撕心裂肺地嚎哭著,上前撲打著狼狽的喬雲煥:「你騙人,我明明是你的妻子,是跟你拜過堂,名正言順的妻子!你還有沒有良心,喬雲煥……」

    「別再發瘋了,來人,把她關起來!」

    喬雲煥終是忍無可忍,將她一把推開,她狠狠地撞在了門前的石獅子上,疼得蜷縮在地,鮮血一點點從她身體裡流出。

    喬雲煥臉上一白,沈羨娘抬起頭,額上冷汗涔流,她從沒有那麼痛過,痛得意識都恍惚起來,眼前模糊一片:「喬喬,你說過,你不會負我的,你一定會讓我過上好日子,我們以後的家會越來越大,還會有許多孩子,對不對……」

    多麼諷刺的誓言啊,像一場荒唐的夢,醒來後,沈羨娘不僅丟了相公,丟了家,還永遠地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那一撞,尖銳的石獅子恰好撞在她最柔軟的地方,她從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再也無法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了。

    喬雲煥把她安置在了喬府養傷,人人都道他宅心仁厚,對

    這樣一位瘋癲的表姐還悉心照料。

    沈羨娘躺在黑屋子中,連冷笑都發不出來了,只是覺得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冒著寒氣,像一口幽深乾涸的枯井。

    身上的傷漸漸痊癒,心頭的恨意卻瘋狂滋長著,每日每夜地折磨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