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2 節 海上女匪

    他笑她迷信,還是哼出了那段旋律,風裡飄蕩著——

    十二月,歲更始,可長歌可醉飲,唯不可離去。

    旋律入了耳,上了心,即使如何想要忘卻,卻始終記得清晰。

    月光透過天窗投射進來,陰寒的地牢裡,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息寧月竟不由輕聲哼出了這首歲歷歌。

    哼到十二月時,她喉頭有些哽咽,竟再也唱不下去了,卻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黑暗中接著她唱了下去,溫柔得似在夢裡。

    息寧月驀然站起,牢門打開,月光下走出一道身影,青衫落拓,眉目如畫。

    空氣中傳來似有若無的綺香,絲絲縷縷鑽進她的心房,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搖搖欲墜間,息寧月只以為自己當真身在夢中……

    既然是夢,那便什麼也顧不上了,她抓住眼前人的衣袖,委屈得像個孩子,眼淚大顆大顆落下,全無平日半點威風,是將最脆弱的一面徹底顯露了出來。

    「夫君,我想不通,你為何要娶別人?你為何要設計害我?你原來在海上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嗎?你怎麼忍心騙我,我想不通……」

    顛三倒四的嚶嚀中,昔日叱吒風雲的海上霸主此時就像個無助的孩子,頭一回露出那樣悽惶無助的模樣,看得段渠心如刀割。

    他強忍住熱淚上前,一把將意識模糊的息寧月擁入懷中,緊緊得再不願鬆手。

    袖口的綺羅香瀰漫在空氣中,愈發濃烈,守在門口的俏兒事先服過解藥,此刻不住在心中祈禱著一切順利,保佑她苦命的夫人平平安安……

    段渠摟著息寧月,在她耳邊柔聲哄著:「阿寧,我的好阿寧,睡一覺就沒事了……不會有十二月,我不會讓你離去,絕不會……」

    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昏昏沉沉中,息寧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竟發現朗月繁星下,自己已身在白塔的背上,大風吹過她的長髮,身後是山下的牢衙,火把通天,兵甲聲急。

    她腦中亂作一團,只聽到白塔嘴中不停唸叨著:

    「別回頭,別回頭,阿寧我會帶你回東赤,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頭越來越重,她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事,想不起今夕何夕,只是回頭望去的那一眼,混亂喧囂中,大火突然躥起,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火光瞬間照亮了整片夜空,灼得她眼眸一片赤紅。

    她忽然慌得不行,腦中卻混沌不清,只能按住心口,死死地抓住白塔,語無倫次:

    「好痛,白塔,為什麼,為什麼這裡好痛……」

    痛得呼吸不過來,像有什麼抽離出了她的生命,一分一毫,融入火光映照的半邊天中,隨風消散,再也拼湊不完整。

    (八)

    萬里無雲,海鷗掠飛,無邊無際的海面波瀾壯闊。

    這是海上鷹之女息寧渠的三歲生辰,所有海船長聲鳴笛,歡喜熱鬧。

    息寧月牽著女兒站在高臺上,望著下面的慶宴,紅袍烈烈,威風凜凜。

    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昂首望向她,她揚眉一笑,把手邊女兒徑直向下一拋,引得眾人齊齊驚呼,她卻笑得爽朗:

    「去吧,去找你乾爹玩!」

    人群中的白塔身形似風,一把接住嚇傻了的息寧渠,仰頭衝那身紅袍大吼:「你就缺德吧阿寧,早晚有一天渠兒不認你,把你扔到海里喂鯊魚!」

    息寧月拍掌大笑:「那我可等著呢,若連這點膽識都沒有,怎配做我海上鷹的女兒?只是某人可別打歪主意,提前把我家閨女拐走就好!」

    滿船笑聲四起,愉悅的氛圍盪漾在海上,水面波光粼粼,映照著藍天白雲。

    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年春天。

    息寧月在三年前生了場大病,醒來後便忘記了許多事情,她最覺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嫁了人,還懷了孕,像是從天而降的大意外,驚得她合不攏嘴,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白塔告訴她,她的丈夫在一次海難中殞身,她悲傷過度,一病不起,許是病中燒糊塗了,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聽著聽著,白塔的聲音卻忽然低了下去,臉上明明帶著笑,卻又哀傷莫名。

    忘記也好,忘記就沒有痛苦,就能開始新的人生……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未了,推了一把白塔,促狹一笑:「我還以為我會嫁給你呢,我可記得你以前說喜歡我來著……」

    白塔拿開她的手,哭笑不得,轉過身卻捂住了眼睛,像是被陽光刺到了。

    孩子生下來後,認了白塔做乾爹,息寧月曾問過他,為什麼要給女兒取名叫

    息寧渠?她覺得不好聽,一點也不爽利。

    白塔抱著那時還在襁褓中的小嬰兒,笑道:「問渠哪得清如許,不是挺別緻的名字嗎?」

    息寧月哈哈大笑:「你幾時變得這般文縐縐的?」頓了頓,她歪頭細想:「好像在哪聽過似的……」

    白塔心頭狂跳,不可抑制地就要脫口而出,卻到底忍住了,同船上被打好招呼的其他兄弟一樣,絕口不再提那個人。

    那個他曾最瞧不起的人,一襲青衫,手無縛雞之力,卻在那個生死關頭,給了他最大的震撼。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段渠將昏迷的阿寧交到他手上時的神情,俊秀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一字一句說得極其吃力,他說:「拜託你,好好照顧阿寧,照顧她腹中的孩兒……」

    白塔從沒見過,一個人決然赴死的背影,能那樣落拓,那樣平靜。

    而那些沉浸在歲月長河中的真相,將隨著風的離去,長眠於地,永不會被人知曉。

    (九)

    沒有人知道,段渠有多愛阿寧,愛那個海上一顰一笑,瀟灑豪氣,卻會在他懷中悄悄紅了臉的阿寧。

    他故意答應奶奶娶表妹,只是為了趕走她,因為那時已有風聲傳出,有他得罪不起的權貴,旁敲側擊,要他交出愛妻,「大義滅親」。

    他思前想後,強忍悲痛,只得出此下策。

    他最瞭解她的性子,把話說開明明白白地勸她走,她是絕不會走的,若是知道他會因此獲罪,或是奸人以他為脅,她說不定直接就自投羅網了。

    並且他知道她在段家過得不開心,她是屬於東赤的海上鷹,他卻自私地折斷了她的翅膀,如今他只盼她能回到屬於自己的天地,不再為任何人所縛。

    於是他娶了表妹,「背叛」了她,看著她掏出休書,頭也不回地踏出了段家大門。

    可天知道他有多麼捨不得,他發瘋似地追出去,快馬趕上她,卻在她期待的眼神中,只能無力地說出一句:「我,我……來送你一程。」

    她抽了他一鞭,回去後他堂也不拜了,抱著酒罈喝得昏天暗地。

    本來就是一場戲,他沒騙她,從頭到尾他只愛她一人,心裡從未容下過其他女子。

    他不讓琴貞為他上藥,那是她留給他唯一的印記,也許他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只有這樣,他才會保有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錯覺,覺得她還在他身邊,從不曾離開過。

    當意料中的登門問罪到來時,他並無畏懼,他放走她時就想過後果,他願一力承擔——

    只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知琴貞關上房門和那梁大人說了些什麼,出來時,梁大人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孺子可教也。」

    等到那場局設下時,他才終於明白梁大人眼中的讚譽是為何意,一切都是琴貞出的主意,將他的私放說成欲擒故縱,並以他的名義獻上妙計,只為一網打盡那幫東赤匪徒。

    事情發展到最後,已完全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段家老小被請至一處別院,名為配合設局,實是軟禁交易,直到成功捉到海上鷹及其同黨為止。

    他痛不欲生,那日在看臺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身紅袍闖入法場,一路殺去,口中還高喊著:「夫君別怕,我來救你們了!」

    他幾乎就要忍不住衝出去了,卻被身後的琴貞死死拉住,「想想奶奶,想想段家!」

    他看著她被困牢籠,直到那一刻才能掙脫看守的官兵,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

    可他卻只在她眼中看到恨意,刻骨的恨意,看得他心頭大悸。

    他到底將一切都弄砸了,他是世上最沒用的人,他對不住她,對不住他一直想悉心呵護的姑娘。

    十二月,歲更始,可長歌可醉飲,唯不可離去。

    她的刑期定在十二月,他握緊雙拳,在心中立下血誓。

    他不會讓她離去,不會讓他們的孩子無法出生,他會讓她忘記他,忘記所有的痛苦,重新開始一段美好的人生。

    縱然她的人生裡再不會有他,她會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他也無怨無悔。

    他惟願她好,惟願她一輩子平安喜樂,做東赤最瀟灑自由的海上鷹。

    他將她託付給了白塔,而自己則與換上囚服的俏兒將官兵全部吸引過去,灑滿火油的地牢一點就燃,他在大火揚起的那一刻,問俏兒怕不怕。

    俏兒淚光閃爍地搖頭:「只願夫人海闊天空。」

    紛紛擾擾徹底湮滅在了那場滔天大火中,前塵往事消散如煙。

    一場大案就此蓋棺,不了了之,只得宗冊上寥寥數語:

    青州人士段渠劫獄,與東赤女匪燒死獄中,始成焦屍兩具,不辨彼此。

    (十)

    陽春煙景,最是迷人。

    海上的春天來得不早不晚。

    息寧月在房中收拾衣裳時,不知怎麼翻出了一幅畫像,畫像有些年頭了,畫中人竟然是一身紅袍的她。

    泛黃的畫卷上

    ,她手握長鞭,立於船頭,側面的輪廓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捧著這幅不知何年何月的畫像,她心頭一動,似乎依稀聽人說過,她逝去的丈夫很擅丹青。

    風拍窗欞,她望著畫像許久,不知怎麼,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像是很久以前,也是一個午後,好像有人握著她的手,在鋪陳開的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道——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