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9 節 川城紅雪

    三個月前,她父親叫日本人活活打死,她受父遺命,來到川城這許公館,只為投奔她的夫家,找到她那從未謀過面的未婚夫。

    (一)

    孟宣儀剛到川城的時候,正值冬雪,上下一白,天地間紛紛揚揚,寂寂無聲。

    她穿得破舊單薄,一路風塵僕僕而來,連碗熱湯都來不及喝,便揹著包袱等在這許公館門口。

    飛雪落在她肩頭,持槍的護衛不讓她進去,也不為她通傳,反而粗暴地將她推到雪地裡:「哪來的乞丐丫頭,大帥府也是能隨便闖的嗎?去去去,有多遠滾多遠!」

    她長睫微顫,第一反應是去查看背上的包袱,確認無事後,才抿了抿唇,望了護衛許久,拍拍身上的雪,一句話也未多說,抱著包袱站到一旁,開始漫長的等待。

    包袱裡是父親的骨灰罈,以及關閉武館剩下的所有積蓄,她抬頭望著浩浩長空,只將手中的檀木扇握得緊緊的。

    那扇柄泛黃,輪廓古舊典雅,根根扇骨都透著斑駁的年頭。

    她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來,只為扇面上的八個字——

    崇西宣儀,琴瑟永鳴。

    崇西,許崇西,許家最小的兒子。

    三個月前,她父親叫日本人活活打死,她受父遺命,來到川城這許公館,只為投奔她的夫家,找到她那從未謀過面的未婚夫。

    許崇西。

    紀左揚撐傘出來之時,恰好撞見門外那一派喧鬧的場景。

    幾個平日裡跟著許崇西廝混的公子哥兒,笑得唯恐天下不亂,團團包圍中只聽到許崇西那拔高八度的聲音。

    「瘋婆子想嫁人想瘋了吧?誰和你定親了,也不拿塊鏡子照照,少在這胡攪蠻纏,別耽誤小爺去聽戲!」

    一片推搡中,忽地響起瓷罐墜地的聲音,緊接著是許崇西氣急敗壞,甩首跺腳「呸呸呸」的罵聲。

    「這什麼玩意兒,弄小爺一身……」

    雪地中央,衣裳單薄的少女慌亂地攏起碎瓷,扭頭間血紅了雙眼:「你,你把我爹的骨灰罈砸碎了!」

    「骨灰!」許崇西瞪大眼,往身上拍得更使勁了:「這流年不利的,死人的骨灰弄一身,太他奶奶的晦氣了,哥幾個趕緊的,咱一起去澡堂裡泡泡,順便把鳳仙樓裡那唱曲的頭牌也叫來……」

    他罵罵咧咧著,在一群公子哥的簇擁下,頭也不回地遠去,只留下原地手忙腳亂的少女,跪在大雪中收攏著骨灰,滿臉淚痕地生怕被寒風吹走。

    那恐怕是孟宣儀一生之中最狼狽無助的時刻,她從小習武,被當成男孩子來教養,極少落淚,可短短三個月裡,天翻地覆,家破人亡,她不僅奈何不了日本豺狼,竟連父親的骨灰也保全不住。

    茫茫世間,冷風寒雪,沒有光沒有希望,只有透入骨髓的涼。

    就在滿腔絕望,悲憤至極時,一把傘罩過她頭頂,遮住了漫天風雪。

    她抬首,只對上一雙清冽至極的眸,雪花落在他長睫,畫面宛如定格,她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望見了怔然的自己。

    一瞬間,天地無聲,飛絮寂寂,只有寒風掠過耳畔,拂動衣袂髮梢。

    少年蹲下,脫下披風,一把撈起雪地裡那碎掉的骨灰罈,遞到她懷裡,溫柔了眉眼。

    他開口,逐字逐句:「姑娘可是孟家故人,宣儀小妹?」

    (二)

    後來紀左揚告訴孟宣儀,許孟兩家還在京城裡當差時,他曾抱她在手裡過,那時他也還是個小小孩童,抱著襁褓中的她猶如抱個玩具般,滿眼的新奇。

    等到清朝覆滅,他隨許家搬離京城時,她尚未及他腰間,咿咿呀呀的話都說不全,卻知道扭著小屁股跟在馬車後頭哭,哭得他連連回頭,都不忍心離去了。

    只是這些泛黃片段塵封在歲月中,太過於久遠,孟宣儀大概自己都忘記了。

    「你是我的……左揚哥哥?」

    許公館裡,燈火通明,洗淨一身狼狽的孟宣儀,披散著長髮,抓住紀左揚的一雙手顫抖起來,在得到他又一次點頭肯定後,她終於紅了雙眼,一把撲入他懷裡,淚水奪眶而出。

    「左揚哥哥,我還以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多年之後,故人重逢,有什麼比這個還要來得更激動欣喜的呢?

    孟宣儀緊緊抱住紀左揚,身子顫抖間,終是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人世一番打轉,至親離逝,家族凋零,她孑然一人,孤苦伶仃,還以為天地間一無所有之際,她的左揚哥哥居然又會出現在她眼前,讓她有種如遇親人,再也不願鬆開雙手之感。

    「我爹,我爹被日本人害死了,武館也被那群豺狼砸了,他們索要拳法不成,便惱羞成怒……」

    有太多的悲憤想要訴之於口,但就在孟宣儀泣不成聲時,門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許崇西,雙手撫掌,一步步走了進來。

    「喲,好精彩的苦情戲……這就抱上了,紀副官魅力不淺呀?」

    他笑得無賴,在孟宣儀趕緊抹淚分開

    後,上下打量了她好幾圈,嘖嘖地得出結論:「姿色平平,沒胸沒屁股,也沒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想來紀副官的要求也不高嘛,放著大魚大肉不要,居然好這種蘿蔔青菜?」

    孟宣儀淚眼一瞪:「你胡說些什麼……」

    許崇西卻理也不理她,手一揮,只望著紀左揚冷笑:

    「只是小爺醜話說在前頭,故人也好,情妹妹也罷,你紀副官憐香惜玉我管不著,可現下老爺子不在館中,你私自作主,把這種不三不四,來歷不明的人隨意帶進公館,若出了什麼差子,你區區一個副官擔得起嗎?」

    他話音還未落,孟宣儀已然怒了:「滿嘴放屁,我明明是來找你的,我有信物!」

    許崇西好笑地一哼:「就那把破扇子?少來糊弄小爺了!」

    孟宣儀愈怒,還待再理論,紀左揚已經拉住她,將她護在了身後。

    他面向許崇西,微微頷首,不卑不亢。

    「擔得起擔不起,等大帥回來了,六弟自然就會知道了。」

    這聲「六弟」一出口,許崇西便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般,惡狠狠地道:「誰是你六弟?別以為父親認了你做義子,你還真就蹬鼻子上臉,能在小爺面前拿腔作勢,充什麼哥哥的架子了!」

    他恨恨一哼:「我呸,你紀左揚何德何能,充其量也就是我許公館裡養的一條狗!」

    一番羞辱聽得紀左揚還未怎麼樣,孟宣儀已是臉色煞白,怒不可遏地捏住拳頭就想上前,卻被紀左揚一抬手攔了下來。

    他淡淡地掀了掀眼簾,若無其事般,對著許崇西微揚了唇角。

    「六少說的是,大帥戎馬一生,按理說虎父當無犬子,可見左揚與六少都何其幸運。」

    (三)

    許崇西的混蛋嘴臉,叫孟宣儀夜夜開始做起將他吊起來鞭打的夢,而半個月後,這個夢居然成真了。

    因為許大帥回來了。

    孟宣儀的父親與他是拜把子的兄弟,曾共同在皇城裡當差,還結下了兒女親家,後來天變了,愛新覺羅垮了,世道改頭換面了,兩人也各自做了不同的選擇。

    一個想安穩過日子,留在京城開了家武館,一個欲亂世稱雄再拼一把,扛著搶從了軍。

    從此天南地北,命運朝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若不是此番走至絕境,恐怕孟宣儀的父親一輩子也不會讓女兒找上門來。

    攤開扇面,當年寫下的八個字依然清晰如昨,看得許大帥老淚縱橫,握住孟宣儀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今夕何夕,西風幾時來,故人不再歸。

    「當初我勸他同我一起從軍,他說不願再過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那時他犟得似頭牛,我亦血氣方剛不肯低頭,就那樣鬧掰了,十幾年各走各的路,不通往來……」

    說到傷心處,許大帥一腳踹向許崇西,叫他猛地跌跪在了那骨灰罈下。

    「小混蛋,還不快向你孟伯伯認錯!」

    許崇西吃痛,不情不願地磕了幾個頭,抬首時狠狠瞪了孟宣儀一眼,孟宣儀冷笑,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這懲戒卻還未完,因當日雪地裡失手打碎孟父的骨灰罈,許大帥鐵青著臉拿出了藤條,要對許崇西家法伺候。

    露天的後院裡,公館上上下下都被叫來了,許大帥一點面子也不給許崇西留,就是要讓他當眾受罰,狠狠記住今天這個教訓。

    別人倒也還好,一看到站在最前面的紀左揚與孟宣儀,許崇西氣便不打一處來,咬牙暗罵道:「狗男女,遲早要你們好看!」

    孟宣儀習武多年,耳朵靈得很,當下上前一步,在許大帥手中藤條就要落下之際,一聲叫道:「許叔叔等等!」

    許大帥回頭:「怎麼,你要為這小兔崽子求情?」

    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許崇西抬首大為納罕,就連紀左揚也微微一驚,孟宣儀卻是笑了。

    她溫聲道:「許叔叔才打完仗回來,舟車勞頓,都還來不及休息,這頓家法不如就由侄女代為執行吧?」

    語氣真摯貼心,讓許大帥一愣,回過神來後卻不由大為感動。

    「還是宣儀體貼,那行,你可不許手下留情!」

    接過藤條,孟宣儀點點頭,聲音更加溫和了:「那是自然的,許叔叔放心。」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向許崇西,那臉上的笑容叫許崇西心頭一顫,暗叫不妙。

    果然,當第一下抽去時,許崇西悶哼一聲,冷汗涔流間便知道栽了。

    「賊婆娘,我不會饒過你!」

    一頓家法後的許崇西,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公館裡人人私下都道他嬌弱,只因當日執法,孟宣儀手中的藤條落得並不重,大家都以為小姑娘心軟,「手下留情」不少,哪裡知道孟宣儀習武多年,深諳力道,打得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實際上卻是痛入骨髓。

    許崇西有苦難言,吃了這茬悶虧,只能打碎牙齒往肚裡吞,但一口惡氣卻是怎麼也得找孟宣儀出了。

    他開始派人暗地裡做各種手

    腳,什麼茶杯裡忽然冒出的蟑螂,床上忽然多出的死老鼠,推開門兜頭澆下的花肥……總之各種小動作層出不窮,無孔不入,但卻一點也沒瞧見想象中的尖叫與淚水,就連去老爺子那裡告個狀都沒有。

    反而是幾天後,剛洗完澡的孟宣儀,披著溼漉漉的黑髮,殺氣凜凜,長驅直入,一腳踹開了許崇西的門。

    手一拋,一條斷了氣的花斑蛇直接扔到了許崇西床上,驚得他瞬間跳起。

    「啊啊啊啊,蛇,蛇……」

    緊隨而來的紀左揚推開侍從的阻攔,脫了披風一把罩住孟宣儀的肩頭,幾步上前皺眉道:

    「六弟,你這回太過份了點,怎麼能在浴池裡放蛇呢,若不是宣儀身手夠快,真被咬著了怎麼辦……」

    旁邊事蹟敗露的小廝心虛開口:「蛇,蛇拔了牙的,只是想嚇唬嚇唬少奶奶,哦不,是孟姑娘……」

    紀左揚扭頭一喝:「你閉嘴,自己滾去受二十軍棍!」

    小廝嚇得一哆嗦,屁滾尿流地奪門而出,而床上的許崇西還在猛抖被子,尖聲叫得滿公館都聽得見。

    孟宣儀瞧他這副慫包相,怒極反笑:「許崇西你還有完沒完?這麼大個人了,能不能別這麼幼稚,三歲小孩都比你長進!」

    死蛇終於被抖到地上,許崇西抬起慘白的一張臉,顫抖的手指著孟宣儀,滿眼驚恐。

    「居然徒手掐死一條蛇,你,你這娘們太彪悍了,你就壓根不是女人!」

    想到自己還與這婆娘有婚約,許崇西抖得更厲害了:「我,我不會娶你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我娶個母豬都不會娶你的!」

    孟宣儀一聲冷哼,伸腳一飛,把地上的死蛇又踢回了床上,在許崇西又一輪驚聲尖叫中,惡狠狠地「呸」道:「誰要嫁你了,要不是看在許叔叔的份上,我早把你打得這輩子都下不了床了!」

    (四)

    因為常年在武館養成的作息,來到許家後,孟宣儀依舊每天起得很早,頂著清寒的薄霧,在後花園裡練習孟家拳與飛鏢。

    她心中有一團火在燃燒著,靶子在她眼中就是一張張日本人的嘴臉,只有當飛鏢刷刷射出的時候,她心裡那團火才能稍稍平息一些。

    公館裡的人都說她練武功時的模樣特別可怕,沒有人能懂她刻入骨髓的仇恨,除了一個人。

    「你的飛鏢再快,能快得過子彈嗎?」

    第一縷陽光劃破晨霧,紀左揚走出來時,一襲軍裝,身披黑袍,溫朗的氣質增了幾分凌厲,如出鞘寶劍般,全身沐浴在陽光下,眉目似染金邊。

    孟宣儀一時看愣了,回過神來後咬緊唇:「左揚哥哥,我……」

    身披血海深仇,人人都勸她放下,就連許大帥得知她孟家惹的是日本人後,也將自己關在房中沉思不語,她滿腔憤恨無處宣洩,只能不停精進武藝,盼有朝一日能血刃仇敵。

    她知道自己勢單力溥,赤手空拳快不過日本人的槍械炮彈,但如果連左揚哥哥都不理解她,勸她放下,那她真的……

    「殺豺狼虎豹,還得用槍才行。」

    清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孟宣儀一怔,抬首訝然:「你,你不是來勸我……」

    紀左揚上前,似瞧出孟宣儀所想,卻並不點破,只是在冬陽下輕輕一笑:「宣儀,我教你使槍如何?」

    風聲颯颯,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挽起袖口,熟練地拿起腰間的配槍,上膛,扣動扳機,砰的一聲,子彈穿過靶心,響徹公館上空,驚起飛鳥撲翅,只留下靶子上還冒著熱氣的一個豁口。

    紀左揚轉過身,完美的示範讓第一次近距離聽見槍響的孟宣儀一震,在子彈出膛的那一瞬就下意識地就堵住了耳朵,如今四目相對下,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紀左揚卻是笑了笑,向她溫柔招手。

    「宣儀,別怕,你過來,我教你。」

    晨風掠過衣袂髮梢,他伸手將她圈在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炙熱的掌心覆住她握槍的指尖,她臉上不覺間就燙了起來。

    他們捱得那樣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清冽乾淨的氣息,近到她能聽見頭頂上方他喉結滾動的細微節奏,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緊貼著她背部,那年輕胸膛裡傳來的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聲。

    陽光中有細碎的塵埃飛舞,帶出一片金色的光暈,整個世界忽然就靜了下來。

    許崇西終於能下地的時候,經過長廊,看見的便是這樣引人遐想的一幕。

    陽光下,那兩道交疊的身影無比契合,如一對璧人般匹配萬分,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這畫面格外刺眼。

    一聲劇烈的槍響後,鳥雀飛上長空,強大的後勁讓孟宣儀身子一仰,耳朵徑直擦過了紀左揚的唇,她臉一紅,低下頭去,紀左揚只當她嚇著了,不住安撫她後背。

    「宣儀沒事吧,沒嚇著吧,這是軍用槍,射程遠,聲響大,習慣了就好……」

    雪地如銀,冬陽似金,長廊上的許崇西將孟宣儀的臉紅瞧得分分明,心頭一聲嗤笑,這兇悍的賊婆娘也會有這樣嬌羞的一面,卻不是對著他

    ,而是盡給了紀左揚那廝……當下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一拂袖,走出長廊,雙手拍得啪啪響。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好一對不知羞的狗男女,這春日還未到呢,紅杏便出了牆去……」

    冬陽下相擁的兩道身影齊齊回頭,紀左揚還好,孟宣儀卻是一見著許崇西那張欠扁的臉,氣得就想扔只飛鏢過去。

    「許慫包,你一張爛嘴不乾不淨的,又胡咧咧些什麼,左揚哥哥明明在教我學槍呢……」

    許崇西冷哼一聲,俊秀的臉龐在陽光下帶著「捉姦」似的神情,信步上前,拖長了音調。

    「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假學槍之名,行荒淫之實……嘖嘖,你這枝出牆的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