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2 節 吾皇

    就在元昭當著夕音女皇的面,狠下心活活打斷葉裳雙腿的那一天起,葉裳的心就死了。

    她血肉模糊在地上爬,抓住元昭的褲腿,仰起頭,痴痴一笑,血珠落滿了雙眼,眸中染了悽色。

    她說,阿昭,我祝你心想事成,高枕無憂,一輩子快快活活。

    (一)

    遇見殺手十一的那一夜,星辰滿天,風裡帶著木葉的清香。

    但這些,彼時的葉裳卻無從得知,也無福消受,她只能坐在密室的輪椅上,透過氣孔窗,冷眼看著寢宮的床榻上,丞相元昭正摟著夕音女皇在親熱。

    紅綃帳暖,春宵一刻。

    這樣旖旎的場景葉裳每隔不久就會看到一次,起初簡直是噩夢,那時她的腿還沒有被活活打斷,她拍著密室的牆壁,絕望而又幾近瘋狂。

    她不管不顧地喊著:「阿昭,阿昭……」

    就像曾經相依為命的那些年一樣,他摟她在懷,共看落日餘暉,說等一切了結後,他就讓她穿上最美的紅嫁衣,做最美的新娘,將她的名字刻入元家族譜,然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竹廬為家,與她相守一世,不問俗塵。

    但那些還歷歷在目的畫面卻如墜地的銅鏡般,一聲淒厲,支離破碎。

    她喊著阿昭的名字,喊著不要,淚如雨下,那平日殿堂上迷惑群臣的聲音,在那一刻苦苦哀求得就像個棄婦。

    對,她本來就是個棄婦。

    密室的暗門驟然打開,衣衫凌亂的夕音女皇率先進來,對著她便一耳光打去,憤怒的手語比得如飛。

    「叫什麼叫,難道想把所有人都引來嗎?你只是個聲音,莫忘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若連這點存在價值都沒有了,你以為孤還會留你嗎?」

    她被打得臉頰瞬間紅腫了一片,夕音女皇還待再揮掌,緊隨她進來的元昭趕緊攔住,溫聲柔語地哄道:

    「好了好了,把她嘴巴堵起來便是了,何必與個聲音一般計較,你身體孱弱,氣出個好歹又該叫我心疼了……」

    那樣說話的元昭大概會叫所有女人著迷吧,更遑論對他百般依賴的夕音女皇。

    「昭郎,孤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孤不願意時時刻刻有雙眼睛盯著孤,要不,刺瞎她的眼?」

    「又胡說了,」元昭搖搖頭,全然無視她眸裡的淚光,只對著夕音女皇耐心安撫道:「若沒了雙眼,她如何看得見你比劃的手語,如何在朝堂上代替你發聲,瞞過眾大臣,尤其是那狡猾的老東西。」

    說著他扭開密室的暗門,又哄又勸地將仍自忿忿的夕音女皇推了出去,「行了,你在外頭等我,我把她嘴巴堵住就出來,沒事的,莫再生氣了,不會再有人打擾我們了。」

    等到暗門關上,光線一暗,密室中只剩下元昭與她時,那張俊美無雙的臉驀然一沉,撫過她臉頰的傷,眸裡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裳兒,你答應過我什麼,這條路還那樣長,你聽話,別再任性了好嗎?」

    她拼命搖著頭,一把拉住元昭的手,淚流不止,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幾乎是苦苦哀求:

    「阿昭你明不明白,我可以讓出我的聲音,讓出我的自由,讓出我生命最美好的韶華,但我沒辦法讓出我的夫君,讓出我的家啊,阿昭你別這樣對我……」

    那一夜,她彷彿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淚,她說她堅持不下去了,她不想再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密室,做別人如影隨形的聲音,她苦求元昭,說阿昭放棄吧,這條復仇之路漫長得不見盡頭,他們不一定要以這種方式玉石俱焚,她在這冰冷的深宮待得快要窒息了,根本看不見前方的希望……

    她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錦衣玉食,她只想和他做一對平平凡凡的夫妻,隱居山野,攜手到老。

    但這些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渴盼還沒說完,便被元昭無情地打碎了,他甩開她的手,看她跌在地上,居高臨下的目光裡是深不見底的冰冷。

    「放手?真是荒謬,事已至此,我們都回不了頭了,你是元家的媳婦,難道忍心看著元氏一族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嗎?殫精竭力行至今,若是此時中途而廢,等待我們的只有身首異處的下場!」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你待會就大聲喊出來,喊給所有人聽,讓一切統統都敗露吧,黃泉碧落,至少有我陪你去!」

    狠狠拋下這句話後,那道身影頭也不回地出了暗門,只留下在原地泣不成聲的她。

    他最終還是沒有堵住她的嘴,但當她靠在密室的牆上,聽著外面一波波傳來的情浪,咬得嘴唇鮮血都流出來時,她寧願他堵上了她的嘴。

    也好過黑暗中那樣撕心裂肺而不得爆發的絕望。

    如今,葉裳坐在輪椅上,透過氣孔窗看出去,已經能冷眼旁觀床榻上的旖旎畫面了。

    自從噁心到翻江倒海地吐了幾回後,她的身體彷彿就不屬於自己的了,一切都麻木到死寂。

    像墜在冰窟裡的屍體,眼睛是冷的,唇瓣是冷的,四肢是冷的,連胸膛裡跳動的心臟也是冷的。

    她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就連身體的那種痛感也能漸漸遲鈍,遲鈍到麻木,麻木到灰飛煙滅。

    (二)

    「抓刺客!」

    一道厲喝劃破夜空,火把通天中,紛亂的腳步聲揭開了今夜的不尋常。

    又一批前來行刺丞相元昭的刺客暴露了,被侍衛們團團圍住,脫身不得。

    外頭一片混亂,刀光劍影中,床榻上的元昭翻身縱起,用被子緊緊罩住夕音女皇后,披了衣衫就向外走:「別害怕,臣去看看情況。」

    他揚聲道:「保護好女皇!」又對外頭一聲下令:「活捉首領,一個都不許放過!」

    兵甲聲急,雞飛狗跳中,葉裳坐在密室的輪椅上,透過氣孔窗,冷冷笑著,宛若在看一齣戲。

    戲裡熱熱鬧鬧,戲外冷冷清清,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元昭遇刺,嚇得一顆心都要蹦出胸膛,擔心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淚溼枕巾,只恨不能代替元昭承受那些危險。

    如今想起,當真愚蠢又諷刺,恍如隔世。

    就像外頭那些有來無回的刺客,拼盡一身血也不過是在為他人做嫁衣,還是一件永遠無法完成的嫁衣。

    想要元昭性命的人多了去,至今能夠近他身十尺之內的卻尚無一個。

    他就是一隻狐狸,一匹狼,一頭猛虎。

    比誰都狡猾,比誰都狠心,比誰都有登上頂峰的魄力與資本。

    要殺這樣的人,恐怕要等到下輩子了。

    葉裳自嘲地笑了笑,從喉嚨裡壓出的聲音低不可聞,死吧,快死吧,我寧願和你一道下黃泉……

    刀山火海,無間地獄,縱然做對鬼夫妻,也好過現在掙扎絕望,相看無望。

    「什麼人?」

    侍女尖銳的叫聲猛然喚醒了葉裳,她一抬頭,宮殿裡已疾風一陣,燈燭盡滅,似乎有刺客闖了進來,各種尖叫聲四起,場面混亂不堪。

    眾人叫著「保護女皇!」,有人推開殿門大聲呼救,有人驚惶失措地去點亮燈燭,手忙腳亂間像是打碎了花瓶,哭喊聲亂作一團。

    等到燈燭再次亮起,元昭帶著羽林軍衝進來護駕時,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房中沒有刺客,沒有殺戮,只有一地碎瓷,與被劃傷的宮女所濺出的鮮血,夕音女皇早已嚇得昏死過去。

    元昭看向被撞開的窗欞,眸光驀厲,一揮手:「人可能逃了,快去追!」

    於是,紛亂的腳步聲如潮水般向外湧去,伴隨著元昭抱住夕音女皇的那一聲:「宣太醫,快宣太醫!」

    各種凌亂中,卻沒有人知道,此刻密室裡,一把刀正架在葉裳的脖頸上,一雙眼睛正與她一起,透過氣孔窗看向外面,鼻息以對。

    方才那短短片刻,風雲變幻,只有葉裳知道,在那短暫的黑暗中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那闖進來的殺手身受重傷,原本想掠窗而逃,卻誤打誤撞地撞碎了花瓶,開啟了機關,滾進了瞬間開合的暗門裡,滾到了當時坐在輪椅上,繃緊脊背已全神戒備的葉裳腳邊。

    血腥氣撲鼻而來。葉裳握緊輪椅下削鐵如泥的匕首,寒光一閃,卻就在刀尖刺向殺手的那一刻,刀身的鋒芒映亮了面罩下的那一雙眼眸,葉裳怔住了。

    就是這剎那的遲疑,叫地上的殺手回過神來,以迅雷之勢奪過匕首,扭轉局面,反將葉裳壓在了密室的牆上。

    冰冷的匕首貼著葉裳的脖頸,耳邊是男子的喘息聲:「別動,否則我就殺了你!」

    那刺客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氣息有些紊亂,低嘶著聲音威脅葉裳:「老子的目標只是元相,你乖乖配合,老子不會動你的,老子殺條人命值千金,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想做虧本生意,聽清楚了嗎?」

    葉裳點點頭,抿緊了唇,見房裡侍衛已撤,外頭刺客或殲或捉,局勢已基本穩定下來,元昭毫髮無傷,只有夕音女皇仍自昏迷不醒,趕來的太醫們正團團圍在床前。

    葉裳動了動僵硬的脖頸,微微扭過頭,看向身側那雙熟悉萬分的眼眸,幽幽一笑:「你是唯一一個能闖進內殿的刺客,只可惜還是功虧一簣,沒能殺了丞相元昭。」

    語氣是滿滿的遺憾與惋惜,叫那殺手都不由一怔,剛想問葉裳究竟是何人時,葉裳卻緊接著道:「床頭有藥箱,我先幫你止血。」

    「你放心,我不會叫人的。」頓了頓,葉裳補充道:「我比誰都想讓他死。」

    (三)

    當密室的暗門再次打開時,裡面已是酒氣熏天,地上一片狼藉。

    等元昭怎樣加派人手都找不到那個漏網之魚後,他開始覺察到不對了,有什麼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思前想後打開了密室的暗門。

    這也在葉裳的預料之中。

    世上沒有人會比她更瞭解他。

    所以不等他皺眉問出來,她已經搶先一步幽幽道:「外頭又下雨了是嗎?」

    漆黑的眼眸望著元昭,含著涼涼的笑。

    「每到這種陰雨連綿的天氣,我的腿就會痛,痛到只能用烈酒來緩緩

    ……你不來一杯嗎?」

    葉裳隨手又開了一罈酒,歪歪扭扭地斟上一杯,似乎已有些醉意了,她抬起頭,一縷亂髮散下,衝元昭輕晃著酒杯,目光迷離:「阿昭,這是你最愛喝的梨花白,你還記得嗎?我們在瀾湖邊以天地為席,對酒當歌,你說……」

    「你醉了。」元昭輕聲打斷,望向葉裳的眸光卻柔和起來,似乎被勾起心頭往事,他揉了揉有些泛紅的眼角,勉力平復下翻湧的思緒,正要去奪葉裳手中的酒罈,葉裳卻一避,抱著酒罈痴痴一笑:「不可以,這是我家阿昭最愛喝的梨花白……」

    聲如囈語,唇齒間流連的情愫連葉裳自己都要當真了,元昭更是一顫,上前動情地奪過酒罈,一把擁住葉裳,抵著她的額頭,胸膛起伏著道:

    「裳兒你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有眩暈的感覺湧上腦袋,許是酒精的作用,這一刻的相擁,竟叫葉裳不辨真假,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元昭捧起她的唇深情吻下去時,她一個激靈,才陡然驚醒,瞬間想起無數個日日夜夜,她透過氣孔窗望向外頭,他就是這樣抱著另一個女人親吻,纏綿,深情到無以復加。

    就像如今這樣,深情到絕不會讓人想到,當日就是他,當著夕音女皇的面,一棍又一棍地將她的腿活活打斷。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那種噁心的滋味又鋪天蓋地地席捲開來,葉裳猛地推開元昭,扭頭吐了一地。

    難聞的氣味頓時瀰漫開去,這下,連最後那絲血腥氣都被遮掩住了。

    葉裳抹了抹嘴,笑得眼眸泛起淚光。

    元昭皺眉,壓下不悅,「你就這樣厭惡我嗎?」

    見葉裳遲遲沒有回應,他幾不可察地握緊了手心,許久,終是拂袖而去。

    等到元昭派來的人將密室收拾乾淨,送來菜餚與傷藥,並一張紙條後,葉裳鬆了口氣,看著暗門緊閉後,轉動輪椅進了密室深處,伸手敲了敲角落裡的牆壁。

    聲音緩慢而清晰,三長一短,正是她與殺手十一約定好的暗號。

    燈燭昏暗地搖曳著,一桌菜色香味俱全,葉裳卻毫無食慾,只自嘲地想著,自己那出戏終究沒有白演,到底勾起了元昭一絲半縷的情意與歉疚。

    紙條上元昭的字跡也依舊清俊如昔,寥寥數語似乎飽含著無盡關懷——

    少飲酒,飲酒傷身,雨天腿疾發作便抹上藥膏,可緩解疼痛。

    卻只有葉裳才知道,從前的她看見這個會感動欣喜,而現在,她只覺得他的關懷與溫柔,是世上最不能碰的毒藥。

    殺手十一倒吃得香,他摘下面罩後的臉竟是個秀氣的少年,湊過腦袋瞥了眼紙條後,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葉裳把紙條一點點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