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7 節 神箭師門

    但她卻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他得知真相後難以置信,震驚而悲痛,對她道,父親犯下的罪由他來贖,他會好好照顧她,再不讓她受一丁點苦;

    即使他說,當年那陣法詭異,刺激了老侯爺的心魔,才會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後面那些年他寢食難安,日夜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不斷派人出去尋找她們,從沒想過殺人滅口,要加害她們母女,他至死都放不下,已然受到了最大的懲罰;

    即使他說,老侯爺去世後,他完全接管了飛翎軍,成了一家之主,大夫人再不復從前的一手遮天,他必為她和傅家討個公道,叫大夫人血債血還!

    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他望向她的眸光飽含心疼:「雲弟,跟我回去吧,就算給我個贖罪的機會,我曾在父親面前發過誓,找到你後一定要娶你為妻,一生一世,必不相負。」

    舒堯臣說到做到,雷厲風行,不僅帶著師招雲與傅頤之回了侯府,還下令軟禁了大夫人,將她那些年所犯的斑斑罪證一併摔在眼前,大快人心。

    侯府門前掛上了紅燈籠,一片歡天喜地中,終是迎來了一場遲了七年的大婚——

    師招雲穿上了大紅的嫁衣,新郎卻不是舒堯臣,而是傅頤之。

    她畫上紅妝,抬眸一笑,燭火搖曳間,彷彿還是當年冰天雪地裡那個一身孤傲的師招雲。

    她說,抱歉,我的一生一世,已經給我家少爺了。

    她既嫁了他,他便也是侯府的家臣了,如此一來,她在外上陣殺敵,他也能在侯府得到妥善照顧了。

    管家還為他請了幾位太醫,齊心協力地治療他的痴傻。

    她什麼都考慮得面面俱到,卻唯獨沒有考慮到那襲紫袍。

    舒堯臣站在窗下,紫袍花英,隨風輕擺,他臉上光影明滅,雙手顫動著,是從未有過的悸動與絕望——

    為了個傻子搭上一輩子真的值嗎?!

    師招雲淡淡一笑,站起身湊近,紅袖拂過妝臺,兩人於窗前對望,風聲颯颯間,好似光陰在逆轉,耳邊依稀傳來那些

    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回憶。

    「雲弟,下來練功了,看這回我不將你打得屁滾尿流!」

    「哼,三世子旁的本事沒有,嘴皮子的功夫倒是一流!」

    清風拂山岡,一時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他們不是敗給了時光,只是敗給了生命中那些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艱難的歲月中,陪伴在她身邊的,始終只有傅頤之。

    值得不值得,除了她自己,還有誰會清楚?

    無邊清寒的夜晚,他們相擁而眠,相依為命,與其說是她守護著他,不如說是他陪伴著她,給了她在人世上最後一絲牽掛,一絲活下去的勇氣。

    月影重重,年華重重,他們早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就像黑暗中貼近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不可分割。

    (七)

    大婚第二日,師招雲便脫下女裝,換上了銀甲戎裝,肩背弓箭,跨於馬上,率眾將士趕赴沙場。

    陽光下,她掃視著黑壓壓的士兵,一時豪情萬丈,溼潤了眼眶。

    身體裡冰封的血又沸騰起來,如烈火燃燒。

    舒堯臣看了她一眼,又望向鬥志昂揚的飛翎軍,舉起長槍,揚眉一笑,大聲喝道:

    「神箭師門,戰無不勝!」

    將士們為之一振,跟著齊聲喊道:「神箭師門,戰無不勝!」

    震耳欲聾的聲聲高喊中,師招雲胸膛起伏,激動地伸出手,握緊了背上弓箭。

    她遙望長空,幾欲淚流,那消失了七年的師門戰魂,終於再度復活!

    卻就在軍隊即將動身時,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一幕發生了——

    從侯府踉踉蹌蹌地跑出了一個身影,衣衫凌亂,披頭散髮,一把撲在了師招雲的戰馬下,拉住了她盔甲的一角,死也不鬆開。

    那張臉美玉無瑕,飽含委屈,正是眼淚汪汪的傅頤之!

    「阿雲不走,阿雲不走,阿雲不要丟下我,天黑了,好恐怖……」

    他一邊哭著,一邊就想將師招雲拉下馬。

    他們昨夜像往常一樣,相擁而睡,師招雲在傅頤之耳邊柔聲細語地講著故事,直到天矇矇亮,她才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卻不想傅頤之醒來後沒有見到她,又哭又鬧,瘋了樣地衝出大門,侯府的人攔都攔都不住。

    此刻傅頤之就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俊臉皺成了一團,嚎啕大哭地想要留住師招雲,師招雲被他拉得在馬上搖搖晃晃,卻又狠不下心用力甩開他,心如刀割。

    到底是舒堯臣一聲厲喝,結束了這場鬧劇。

    「夠了,快將傅公子拉回去!」

    侯府兩旁的侍衛立刻上前,團團拉住傅頤之,毫不留情地架著他一路向後拖,為軍隊讓出道路啟程。

    「想想前線浴血奮戰的士兵,想想東穆的黎明百姓,想想你師門七年前的全軍覆沒!」舒堯臣在師招雲耳邊大吼著。

    直到師招雲踏馬行出許久後,仍舊能聽到從身後傳來的那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揪緊韁繩,深吸口氣,在心中不住道,等我回來,等我回來……

    清晨的薄霧漸漸散去,侯府門口被架住的傅頤之還在不停掙扎著,當那身銀甲終於再也看不見時,他猛地一震,淚水肆漫,像是生命中有什麼徹底失去般,一口鮮血湧上喉頭,直直噴出:

    「阿雲——」

    聲音刺破長空,淒厲到叫人不忍耳聞,直到這時,在場的所有人才知道,原來一個傻子的傷心,也能那樣肝腸寸斷。

    (八)

    戰況不斷傳來,聽聞戰火滔天,加入了師將軍的飛翎軍如有神助,所向披靡,師將軍更於高臺之上,引弓拉弦,三箭齊發,穿過千軍萬馬,刷刷刷射死了那三個巫蠱師,敵方陣腳大亂,我方士氣大振,一鼓作氣地奪回了嘉宇關、同秦關、古晟關、沅水關等十一座城池,力挫大渝,迎來了最後的一場決戰。

    這時,戰爭已過去了五個月。

    朔風漸起,傅頤之日日坐在門口遙望,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

    卻是再也等不到了。

    他裹緊衣袍,面向西北的方向,笑得蒼白。

    耳邊彷彿又傳來了剛來侯府時,太醫們為他就診後的那番對話。

    「依秦老看,這傅家公子還能活多久?」

    「如果好好調養,也許能……活到來年開春,師將軍凱旋歸來。」

    他們對他的痴傻束手無策,卻查出了他體內另一個隱疾,以為他睡著了,便聚在一起悄悄商量,卻不知他那時就躺在床上,隔著屏風,將那些話一字不漏地聽去了。

    那一天,正是師招雲穿上紅嫁衣,即將嫁給他的喜日。

    他別過頭,緊閉雙眸,兩行淚水悄然劃下,無聲無息地浸溼了枕巾。

    這條路,終是行至盡頭。

    舒堯臣怕師招雲分心,便讓太醫們壓下診治結果,一切待他們打完仗回來再說。

    他也不動神色

    ,照舊沒心沒肺地做他的傻子。

    人人都當他傻,卻不知為何太醫查不出他的痴傻之症,那是因為他根本就沒傻——他這些年一直在裝瘋賣傻!

    日日陷於糾結折磨中,本就有的家族隱疾愈加嚴重,年復一年地將身子熬成了強弩之末。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麼痛苦。

    起初他並不是裝傻,而是眼見全家被滅,大受刺激之下一時瘋癲起來。

    但後來在師招雲的悉心照料下,他不知何時慢慢清醒過來,恢復了神智——

    卻寧願從未醒來過!

    夜半的小院裡,月光透過窗欞,他顫抖著手握住刀子,看向枕邊那張睡熟的容顏,卻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刺下去。

    倒是師招雲夢中警覺,甫然睜開眼,嚇了一跳:「少爺,誰給你的刀子,快,快放下來,這個不能玩,少爺乖……」

    她只當他犯了痴傻,全無疑心。

    他卻被那聲「少爺」喊得心頭一悸,瞬間酸澀了眼眸,滑了刀子,作出一臉傻笑:「不好玩,不好玩,阿雲發現了……」

    迎著她關切的眼神,過往種種閃過腦海,無數個孤冷的寒夜,都是她陪在身邊,不離不棄,安撫著他入眠。

    她將弓箭鎖入箱底,轉身拉過他的手,抵著他的頭,說,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兩尾擱淺沙灘的魚,相濡以沫,相依為命,這種感情,誰人能明白?

    他忽然咧嘴大哭,瘋瘋癲癲地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鬧著:

    「天黑了,好恐怖,阿雲講故事……」

    她以為他又像往常一樣,夢魘發作,於是趕緊摟緊他,連聲安撫,卻不知,那一刻,他有多恨。

    恨她害得他滿門被滅,恨她對他不離不棄,恨她為了他放棄一切。

    卻更恨自己,恨自己下不了手,不知不覺徹底淪陷。

    他無法原諒自己,他寧願自己還是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傻子,能繼續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照顧,不會有掙扎,不會有痛苦。

    但他到底清醒了,他痛不欲生,開始一日日的裝瘋賣傻,強迫自己不要清醒過來,他不敢面對那些悽楚而殘忍的事實,他寧願就這樣混混沌沌地與她相守一生。

    可該來的總是會來。

    就像穿過指縫間的風,如何抓緊也強留不住,終歸是要飛走,消散無蹤。

    從跌跌撞撞地追出來,眼睜睜看著她率領軍隊,頭也不回地離去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那將是他們最後的訣別。

    他等不到她了。

    而有些事情,再不做,就沒有時間了。

    (九)

    侯府的別院在黃昏時起了一場大火。

    院子裡沒有別人,只關著被軟禁的大夫人。

    誰也不知道火勢是如何起來的,更沒有人注意到,在一片混亂中,馬廄裡少了一匹馬。

    傅頤之駕馬從後門奔出,在漸漸濃烈的夜色中,駛向了他最後的歸宿。

    心臟在胸膛裡跳動得前所未有的快,一掃之前的衰敗氣息,但他清楚,那不過是迴光返照,他大限已至,如今只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

    家,他要回家。

    他早已無家可歸,如今拼命也要趕回去的,是與她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小院。

    即便是死,他也不想死在外面,做個孤魂野鬼,叫她日後無處可尋。

    與此同時,西北邊境,決戰前夕。

    銀甲戎裝的師招雲站在營帳裡,燈火搖曳,背對著舒堯臣。

    她望向漸漸升起的黎明,握緊手中弓,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開口,清晰而決然。

    如果我不幸死在了戰場上,請把我的屍骨帶回去,做成一支骨箭,永遠陪伴在少爺身邊,保護他一生一世。

    日夜兼程,傅頤之趕回小院時,已再無一絲力氣了。

    他翻身下馬,按著心口,踉踉蹌蹌地一步步走進院落,鮮血自嘴角汩汩流出。

    他躺在了那張長椅上,目光迷離,看夕陽一點點爬過窗欞,像一個他永遠也不想醒來的夢。

    兩尾擱淺沙灘的魚,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他自欺欺人地騙自己,卻到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