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9 節 小賊與流螢

    (一)

    裴曠與流螢的初遇,緣於一樁「順手牽馬」。

    彼時明月照林間,夜涼如水。

    馬是一等一的好馬,劍是一等一的好劍。

    人卻是無賴而慵懶的,倚在馬背上,閒閒抱著劍,瀟灑不羈的模樣姑且能稱一聲少俠。

    流螢咬牙切齒的厲喝卻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小賊,快將我的馬還來!」

    少年睜開亮晶晶的眼眸,彎嘴一笑:「小賊不姓小,借姑娘的馬去一趟扶柳山莊,日後必將完璧歸趙。」

    說著他駕馬就要離去,林中卻飛鳥驚散,他眉頭一蹙,有殺氣!

    八月八,扶柳山莊有場比武大會,勝者得名得利,還能得到莊主的美貌女兒。

    裴曠本沒什麼興趣,奈何師命難違,卻不想才上路就在樹林裡遭到了追殺。

    殺手的目標卻不是他,而是白馬的主人,流螢。

    她恰好也要趕往扶柳山莊。

    一劍驚寒,兩人並肩作戰,利落地解決了那群殺手。

    裴曠拍拍手回頭,卻在漫天落葉中發現,流螢戴著的斗篷被挑飛,一臉慌亂地還不及戴上。

    「別別別,還是摘了好看……」裴曠趕緊開口阻止,流螢瞪了他一眼,也不管什麼斗篷了,上前就想奪馬走人,卻是腳步一軟,臉色蒼白地差點倒下。

    裴曠眼疾手快地一把攙住她:「姑娘你究竟趕了多久的路?瞧你這樣子再不休息恐怕就要下去見閻羅了。」

    未了,似乎想到了什麼,少年摸著下巴嘻笑道:「原來你不是醜八怪呀……」

    夜風颯颯,萬籟俱寂,一堆篝火熊熊燃起。

    裴曠一邊烤著野兔,一邊笑眯眯地望著流螢:「你是什麼人,仇家倒不少,我去山莊是師父逼我娶媳婦,你怎麼也要去?」

    流螢虛弱地靠著樹,面無血色,卻強撐著力氣又瞪了裴曠一眼:「小賊要你管,到了山莊就把馬還給我,我們互不相欠。」

    裴曠嘖嘖搖頭:「本大俠高風亮節地護送你去那山莊,竟只落得你嘴裡的一句小賊,真是好心沒好報……」

    說得好似自己從沒偷過她的白馬一樣,流螢偏過頭,疲憊地閉上了眼,再也不想理這厚顏之徒,任由裴曠在耳邊喋喋不休。

    裴曠的師父與扶柳山莊的柳莊主曾是故交,他無父無母,被師父帶在山上撫養長大,此番比武大會是柳莊主向師父傳書告知的,師父要他帶著信物下山,一來見識歷練,二來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紀,如能贏得美人歸,是最好不過的了。

    雖然裴曠嘴上沒個正形,手藝倒是不錯,烤的野兔外焦裡嫩,香味撲鼻,連對吃食不甚在意的流螢也被吸引。

    酒足飯飽後,兩人輪流守夜。

    火光搖曳中,裴曠抱著劍,望著那張熟睡的臉龐,漆黑如墨的眼眸狡黠一轉。

    他掏出懷中的畫像,細細比對了一番,唇角微揚。

    畫中人長髮如瀑,溫柔秀美,如天上明月一般,只畫像上方的一角不小心被水浸溼,墨團暈染開去,女子的眼角朦朧一片。

    裴曠抬起頭,又望了一眼流螢,睡著的她顯得分外秀美嫻靜。

    他不禁一笑:「有趣,有趣。」

    (二)

    便這樣一路同行,打鬧拌嘴,倒也不寂寞。

    不知不覺間,流螢不再對裴曠兇巴巴的,嘴角也偶爾揚起笑意了。

    卻在途經落霞嶺時,裴曠去溪邊打水,流螢牽著白馬在原地等他,突然跳出了一群不開眼的強盜,風塵滾滾間將流螢團團圍住,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

    「這娘們不錯,兄弟們搶回去給大哥做壓寨夫人!」

    流螢眉頭一蹙,眸中殺氣閃過,揚起劍的手卻是一軟,身子輕晃,臉色蒼白。

    她傷還未愈,如今遇上這群匪盜,頗有一番虎落平陽被犬欺之感。

    就在一片汙言穢語中,一隻黝黑的手即將摸上流螢臉頰的時候,一個水壺飛天砸來,溪水濺了眾匪一身,一個嬉笑的聲音劃破長空:

    「早知我家娘子這般惹眼,倒還是戴上斗篷比較好,省得為夫擔驚受怕!」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破開重圍,風一樣地掠過流螢,上馬揚鞭,絕塵而去,只留下倒了一地哎喲呼痛的匪盜。

    白馬奔騰中,流螢在裴曠懷裡啐了一口:「誰是你娘子,瘋言瘋語的小賊……」

    裴曠笑了笑,下巴抵著流螢的頭頂,不置可否。

    流螢蒼白的臉色此時才漸漸緩了過來,嘴上雖那樣說,她心跳如雷間卻暗自慶幸,若不是裴曠及時趕來……

    少年有力的臂彎將她牢牢護在其間,兩人從未貼得如此之近,像是第一次發現身後這嬉皮笑臉的小賊懷抱是那樣溫暖,流螢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緊裴曠,嘴中喃喃著:

    「這麼久不來,我還以為你扔下我自己走了呢……」

    聲音低不可聞,卻還是飄進了裴曠敏銳的耳中,他心頭一動,彷彿察覺出了什麼,卻又稍縱即逝

    ,無從捕捉。

    只有山林間的清風吹過他們的髮梢,像有人在耳邊低語,溫柔地拂過他們相貼的心。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不短不長的路程結束得那樣快,流螢在山腳下和裴曠道了別,眸中隱含不捨,臉上卻帶著笑:「上面就是扶柳山莊了,祝你好運。」

    她牽著馬轉身離去,卻沒走出幾步,忽然回頭:「小賊,你一定要娶那位柳小姐嗎?」

    裴曠攤了攤手,露出燦爛的笑臉:「原本無所謂,但現在,勢在必得。」

    他說到做到,進了山莊,遞了拜帖,比武大會上果然豔驚四座,力挫各方豪傑,一舉奪魁。

    卻是一直沒有見到傳說中的柳小姐,只在比武時遠遠朝著席座望過一眼,柳小姐身前拉下了一道簾幔,輕紗飛揚間,人影朦朧,看不真切。

    裴曠搖搖頭,勾唇一笑,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聽到那聲「小賊」了。

    大紅的喜服,張燈結綵,山莊上下好不熱鬧。

    裴曠興奮又期待地看著那個窈窕身影一點點走近,蓋頭掀開的一瞬間,他呼吸一窒——

    眼前人明眸善昧,清麗秀美,正是那張一路相伴熟悉萬分的臉!

    他欣喜若狂,剛想喚一聲「流螢」將她摟入懷中,卻在欺近她身旁時頓了一下,目光疑惑地望向她的眼角。

    新娘嬌羞淺笑:「柳月見過夫君。」

    上挑的眼角,一點紅痣嫵媚動人。

    裴曠皺著眉退後,搖頭喃喃:「不對,不對,你不是她……」

    柳月一驚,躲在窗下的流螢也是一怔,氣息紊亂間卻不小心發出聲響,被屋裡的裴曠敏銳察覺:「誰?」

    窗外一道身影一閃而過,追出門的裴曠眼前一亮,叫了聲「流螢!」便甩了喜袍,風一樣地跟了上去。

    流螢幾個閃躍,身形穿梭在林間,後頭的裴曠緊追不捨,聲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她心跳如雷間,眼眶卻不覺溼潤了。

    (三)

    明月在上,流螢無光。

    柳月,流螢,從被莊主撿回扶柳山莊起的那一天,她就註定活在姐姐的陰影下,做她見不得人的替身。

    沒有人知道,扶柳山莊的大小姐柳月曾是一個「無臉女」,柳夫人生她時難產而死,雖然最後孩子保下了,一張臉卻是血肉模糊,徹底毀掉。

    所幸,同年,柳莊主在城郊的雪地裡撿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孩,將她帶回了山莊。

    山莊請來的江神醫接過嬰孩,眉目大喜,他知道一種蠱術,叫作移花接木,可以一點點割下嬰孩的麵皮,將其通過蠱術轉移到柳月的臉上,然後再喂嬰孩特製的蠱蟲,促使她傷口快速癒合,等到癒合後,就繼續割皮轉移,如此週而復始,終有一日柳月的臉能夠光潔如初,但會和獻皮人長得一模一樣。

    喂蠱獻皮,這樣的日子流螢足足持續了七年,每次她疼得死去活來,柳莊主都會在床邊握住她的手,柔聲對她說:

    「螢兒乖,螢兒不想救姐姐了嗎?」

    是啊,姐姐,是莊主帶她回來的,給了她姓名,給了她片瓦遮頭,給了她豐衣足食的生活,還給了她一個家,有爹有姐姐的一個家,她只要貢獻出自己的麵皮模樣,忍受點小小的疼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爹和姐姐都待她很好,大功告成時,她們站在鏡子前,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身高,一樣的容貌,她拉著她的手,叫她「好妹妹」,她笑得心頭暖暖,曾經受過的苦痛一瞬間全都不重要了。

    即使爹說,出於種種考慮,不能公開她二小姐的身份,柳螢這名字也只記載在族譜中,平時就叫她流螢。

    即使爹說,要她自小習武,保護身體孱弱的姐姐,做山莊的暗衛,去外面替山莊完成各種隱秘的任務。

    即使姐姐是眾星捧月的大小姐,她只是姐姐黯然無光的替身,是隻能站在姐姐身後,為她擋去明槍暗箭,擋去一切危險的暗衛。

    但她還是無怨無悔,她那年被拋棄在冰天雪地裡,如果沒有爹帶她回山莊,世上也許早就沒有她了,更何談有個家?

    可她沒有想到,那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她遇到了他。

    小賊偷了她的馬,更偷了她的心,她不該和姐姐爭的,可山腳下聽到他的回答時,她竟覺得自己的心都裂成了幾塊。

    她黯然轉身,夕陽西下,一人一馬,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四)

    裴曠牽著流螢的手,在大婚第二日回到了扶柳山莊,跪在了柳莊主面前。

    「世伯,裴曠心有所屬,此生此世只願娶流螢一人,還望世伯成全。」

    少年堅定的話語中,流螢始終低著頭,身子瑟瑟發抖,不敢看爹和一旁的姐姐柳月。

    柳月嬌美的臉龐煞白了一片,裴曠卻不去看她,只握緊流螢的手,背脊挺直。

    那夜林間,他追上流螢,夜風拂過他們的髮絲,流螢聲淚俱下地道出了真相,最後不停地搖頭,說自己不能背叛爹和姐姐,不能辜負柳家的恩情,激動不已間,他心疼萬分地將她

    一把摟入懷中。

    「傻姑娘,哪有那麼大的恩情,再說要還也早就還清了。」

    她在他懷中小聲抽泣著,不說話,許久,才哽咽地開口:

    「你不懂,我已經被扔過一次,如果爹和姐姐再不要我了,我就沒有家了,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家……」

    小貓一樣卑微的語氣中,他聽得心如刀割:「不就是一個家嗎?你跟我走,我給你!我帶你回伏雲山見我師父,他老人家一定會喜歡你的……」

    繁星滿天下,他們像以前一樣靠坐在一起,她輕聲問他:「小賊,我和姐姐模樣相同,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他深吸了口氣,只撫過她的長髮幽幽一嘆。

    懷中那張師父給的畫像早叫他扔了,那不是他的姑娘,他的姑娘眼角沒有一點紅痣,畫像被水浸溼的那一片恰好騙過了他。

    所幸,兜兜轉轉間,他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夫君,你我已拜過天地,你若帶走螢兒,又將我置於何處?」

    一直臉色煞白的柳月顫聲打斷了裴曠的話,她淚眼朦朧地走到流螢身旁,蹲下來拉開她與裴曠相握的那隻手:「好妹妹,你當真忍心離開爹,離開姐姐嗎?」

    流螢紅了雙眼,剛要開口,裴曠已經一把攬過她,對著柳莊主重重叩了個響頭:「我二人心意已決,即刻回伏雲山面見家師,還望世伯看在流螢多年來為山莊出生入死的份上,成全我二人!」

    負手而立的柳莊主墨眸沉沉,深不見底,許久,他終於開口,一字一句:

    「也罷,既然強留不住,你們便走吧——不過,得按柳家的規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