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1 節 迢迢舊時書

    簾幔飛揚,暖香繚繞,魏於藍彷彿飲醉了般,胡亂地吻著龔清漪,一邊還伸手去解她衣裳,唇齒間溢出不明的囈語:「好,我們成親,你不要離開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我會成功的,你信我……」

    龔清漪從未見過魏於藍如此失態的模樣,她一驚之下就想坐起,卻被那隻手又大力按了下去。

    「別拒絕我,我其實很怕,很怕……」

    龔清漪在灼熱的吻中喘息著:「怕什麼?」

    「害怕失去你,害怕你……」魏於藍忘情地深吻著,後面兩個字模糊不清,龔清漪也沒聽明白,只是雙手漸漸軟了下去,不再掙扎推拒。

    一夜飛蛾,一夜沉淪,一夜相擁而眠。

    後來很久之後,風雪漫天,龔清漪赤著腳一步步踩在雪地中時,再回憶起那一夜,才恍恍惚惚地察覺過來,那兩個字大概是——

    恨我。

    害怕你,恨我。

    初冬十月,朔風漸起,一樁貪墨案震驚朝野。

    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素來剛正不阿的朝中巨儒,龔太傅,而揭發他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乘龍快婿,竹岫書院最年輕有為的少傅,魏於藍。

    這樁案件在坊間掀起軒然大波,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據說那證物是一顆夜明珠,乃朝中一位官員私贈給龔太傅的,原本同僚間交好,登門送禮不算什麼,但壞就壞在那位官員犯

    了事,早已被處死,而他犯的事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通敵賣國的大罪。

    是的,那位官員正是一名武將世家,龔太傅還曾在朝上為他求過情,說過話,當今陛下最為忌諱的就是四個字,文武勾結,如今連龔太傅的「女婿」都站出來指認了,當下他再不疑有他,大筆一揮,將龔家滿門打入了天牢,除卻一人——

    魏少傅的未婚妻,龔家四小姐,龔清漪。

    因魏少傅檢舉有功,為了未婚妻特意向梁帝求情,梁帝網開一面,只判了龔清漪遊街百日。

    但有時候,活下來比死還要痛苦。

    龔家滿門抄斬的那天,龔清漪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散下的長髮籠罩住她整個身子,聽到魏於藍推門進來的那一刻,她才一點點抬起頭,蒼白的面孔對著他一笑,一字一句,聲如鬼魅。

    「那天在房裡,你沒有點燈,不是你心神不寧,只是因為,你當時正在看你袖中……藏著的一顆夜明珠吧?」

    (九)

    龔家倒了臺,變革的最大阻力也沒了,剩下的一切便順理成章了,魏於藍在書院的聲望被推至頂點,只等公投之日的到來。

    但他直到這時才發現,還忽略了一個人。

    龔清漪遊街第一日,趕去的他被秦之越一拳打翻在雪地裡,「你這畜生欺師滅祖,忘恩負義,怎麼還有臉來?!」

    他吐出一口血水,在龔清漪木然的目光中,強壓下心頭悲愴,狠狠推開秦之越,面向周遭百姓高聲道:

    「貪墨誤國,生民堪憂,小家與大家之間,魏某問心無愧,義無反顧,擇其二而百死無悔。」

    慷慨激昂的陳情中,百姓們一片叫好,紛紛簇擁上來,而秦之越則吐出一口唾沫,扭頭跟上龔清漪,陪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了雪地中。

    透過人群,魏於藍看著那兩道身影漸行漸遠,寒風掠起他們的衣袂髮梢,他眸中忽然就升起了水霧,想拔腿追上,卻又一動不能動,只能在嘴裡不停地念叨著:

    「為國為民,百死無悔……」

    有了秦之越的忽然插一腳,原本定好的格局又被改變,他不知哪來的毅力,拋下侯爺的尊嚴,一家家親自登門拜訪,硬是生生拉攏了書院一半的人,使場面又呈勢均力敵之勢。

    在公投前最後一夜,龔清漪也終於刑滿百日,脫離了戴罪之身,魏於藍將她抱回府中,打來熱水,親自為她洗腳。

    那雙腳傷痕累累,魏於藍一邊洗,一邊有什麼掉在了盆中,漾開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哽咽:「清漪,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了,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的,你相信我,我會馬上和你成親,我們還會有很長的未來……」

    哐噹一聲,龔清漪一腳踢翻了水盆,熱水濺了魏於藍半邊臉,他長睫溼濡,一動未動,霧氣氤氳中,龔清漪幽幽一笑,長髮散落肩頭。

    「魏於藍,你以為我們還能成親,還會有未來嗎?」

    輕輕渺渺中,她湊近他,陡然發出一聲尖叫:「你憑什麼?」

    她狀似瘋癲,不顧一切地拍打上去:「魏於藍,你憑什麼?我恨你,我恨你……」

    卻是打著打著,她忽然捂住臉,崩潰慟哭:「你這個魔鬼,你毀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寧願從沒遇見過你,你還我龔家二百零六口命來!」

    一片狼藉中,魏於藍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按住龔清漪,死死將她抱入懷中,她卻在一陣劇烈的掙扎後,倏地頓住了,貼近他耳邊,詭異一笑:

    「不,忘了告訴你,應當是二百零七口命,因為,我還懷了你的孩子,但是,沒了。」

    魏於藍身子一震,霍然抬首看向龔清漪,她纖秀的手撫上腹部,笑意深深:「遊街第一日,我暈倒了,秦之越抱我去看大夫,大夫說,我幼年受寒落下過病根,如今再次刺激之下,身子受不住,孩子便沒了,我親眼看著他從我的身體裡流出,化成一灘血水……」

    「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龔清漪吃吃一笑,魏於藍盯著她,久久的,抱住頭髮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龔清漪卻尖聲長笑:「我恨你,你去死吧,去死吧,陪我龔家人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吧!」

    (十)

    冷風呼嘯,雪滿長空,公投這一日,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魏於藍站在高臺之上,紫袍玉冠,俊雅端方,除卻眼底的一點血絲,沒人能看出他有任何異樣。

    書院分為兩派,臺下各站一邊,每人手持一枚玉牌,上臺投入不同的箱中,右面支持麒麟擇士,左面反之。

    秦之越遙遙望著魏於藍,眸含挑釁,魏於藍卻透過風雪看向遠方,眉目蒼白靜穆,一人又一人上了臺,當這場特殊意義的公投結束後,竹岫書院的殷院首把兩邊的玉牌盡數倒出,一一清點完畢,面向眾人蹙眉宣佈——

    「票數一樣,毫釐不差。」

    短短八個字,滿場譁然,魏於藍終於在今日第一次有了反應,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桌面,身子微不可察地顫抖著,「不對,票

    數不可能持平,除非有人棄權……」

    「沒錯,的確少了一票。」殷院首沉聲道,望向眾人:「誰未投出玉牌,請自行上臺。」

    他接連喊了幾遍,人群中都未有人站出,場面一片混亂之際,風雪盡頭卻忽然傳來一聲——

    「最後一票,在我這裡。」

    眾人齊齊望去,飛雪之中,一道纖秀身影步步走近,秦之越失聲道:「清漪!」

    龔清漪脫下了一身縞衣,換上了少女時最愛穿的一襲紅裙,整個人雪膚墨髮,美得清雅不可方物。

    她與臺上的魏於藍四目相對,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她不是來投最後一票,而是雪中赴約,來做他的新娘。

    魏於藍不禁淚眼模糊,上前一步:「清漪。」

    龔清漪輕輕摸出懷裡的玉牌,當著眾人的面,對魏於藍諷刺一笑:「你猜,你殫精竭力行至今,與我父親那一賭,究竟是你贏,還是他贏呢?」

    她話一出口,滿場便炸開了鍋,所有人幾乎都已經看見了結果,秦之越更是笑得快意無比:「清漪,快讓魏少傅求仁得仁,不負生平所為!」

    魏於藍身子輕顫,淚光點點,「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不會怪你,這一生,是我負你。」

    龔清漪揚唇一笑,手中玉牌伸向左面,「你知道就好。」

    所有人倒吸口冷氣,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龔清漪卻輕巧一轉,將玉牌投入了右面箱中,清脆一聲,塵埃落定。

    「但是,你負了我,卻沒負青雲之志。」

    麒麟擇士,通過了。

    滿場靜了靜,緊接著爆發出欣喜若狂的歡呼,所有學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包括那些投了反對票的,他們不過是受了家中長輩牽制,心底深處仍是站在魏於藍那邊,唯獨秦之越煞白了一張臉,震驚難言。

    臺上的龔清漪投完後,卻悽然一笑,像用盡了畢生力氣般,身子一軟,滑倒下去。

    「清漪!」

    魏於藍手疾眼快地將她接住,變故陡發,所有人失色圍上前來,秦之越更是兩步躍上高臺,卻見到龔清漪在魏於藍懷中,口吐鮮血,眸光渙散。

    「魏於藍,你曾跟我說,自古變革,必有流血犧牲,誰也無法例外,我從前不信,現在卻是信了……」

    風吹過她的長髮,她顫巍巍舉起腰間的果子酒,笑得還如多年前一般。

    「原來果子酒加了斷腸草,味道是這樣的,比那年我在馬廄裡遞給你的還要甘甜,可惜,我以後再也喝不到了,我終於可以去見父親和族人們了,但他們,一定不會原諒我,我上了黃泉還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總說你很怕,其實我才怕,從小到大,從沒那麼怕過……」

    血不斷汩汩流出,魏於藍慌了神,用手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反沾得自己滿臉血汙,「不,不,你別走,別走,我不會再讓你害怕了,永遠不會了……」

    他身子從沒顫得這麼厲害,龔清漪卻輕輕抬起手,一點點撫過他的臉頰。

    「做人真苦,下輩子,我想做只鳥,天南地北再無牽掛,魏於藍,你說好不好?」

    最後一字落下時,那隻纖秀的手也倏然一垂,魏於藍身子一震,嘶聲慟哭:「不!」

    他終是徹底崩潰,在風雪中摟緊懷中人,像一下又回到昔年馬廄中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般,哭得肝腸寸斷,天地喑啞。

    (十一)

    來靈堂拜祭的最後一個人,叫作宣名初,他正是當日來書院求學,卻被無情逐出,宣太傅的那位家鄉人。

    誰也不知道,後來魏於藍私下有去找他,將他安置在了城郊一處別院,每月往返,將書院所學傾囊相授,多年來,那院中寒士,早已積沙成塔,不下百人了。

    如今風雪肆虐,靈堂中燭火搖曳,宣名初輕輕走上前,難掩心中悲痛:「魏兄,節哀順變,路漫漫兮,你切當保重才是。」

    魏於藍坐在棺木旁,身子沒有動彈,只是輕輕道:「路是還很長,不過我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

    宣名初眉心一動,隱約察覺到什麼,還想開口時,魏於藍已經擺擺手,似乎乏了般。

    當宣名初拜祭完後,準備離去時,魏於藍背對著他,忽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我在院落書房裡留了一份筆記,你回去記得收好。」

    腳步漸漸遠去,靈堂裡又恢復了一片寂寂,魏於藍這才轉過身,靠著棺木,緩緩滑坐下來,他望向屋外一片黑壓壓的天,若有所思地喃喃著:

    「開了麒麟擇士,後面的路,想來不難了……」

    拿起手邊的果子酒,他對著風雪,一點點慢慢飲下,唇角含笑:「春書冬酒,春雨宜讀書,冬雪宜飲酒,清漪,你真傻,你怎麼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呢……」

    漸漸渙散的眸光中,似乎又望見了那一年,有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在雪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他的名字,還對著吊在馬廄門前的他道:「我不會輸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人世輾轉,相識於微末,相別於皓雪,紛紛擾擾行

    至今,終於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