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6 節 女宦

    九皇子被太子陷害,下了媚藥,身邊除了一個不能碰的異族公主,就只有自己的小太監。

    可九皇子並不知道,他的小太監,其實是個女的……

    (一)

    許禾晏進宮那年才七歲,雪花紛飛,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年邁的盧公公牽著她的手,深一腳淺一腳,走過紅牆青瓦,走過漫漫宮道。

    「可憐的孩子,別難過了,這就是咱的命……」

    蒼老的聲音飄在風雪中,許禾晏怔怔地聽著,眨了眨眼,只覺這話耳熟得很,似乎在臨行前那黑森森的一夜,爹孃含淚摟住她,也是這樣在她耳邊道:

    「禾妹,你且去吧,不是爹孃狠心,這實在是你的命,許家,許家不能斷根啊……」

    哥哥倚在門邊,低著頭不敢看她,只是小聲啜泣。

    她過去拉住他的衣袖,輕輕地搖著:「哥哥不哭,禾妹願意替哥哥入宮,可是,哥哥……閹人是什麼?」

    她才問出這句話,那邊哥哥身子便一顫,卻是捂住臉,哭得更兇了。

    最悲哀的是童言無忌,最絕望的是身不由己。

    那一夜,冷風拍窗,一家人摟在一起度過了最後的時光。

    後來便是天各一方,許禾晏入宮為奴,許家其他人則被流放到了遙遠的極寒之地。

    悽悽慘慘中,許禾晏還摸不清狀況,湊在哥哥耳邊笑:「禾妹先去了,以後哥哥記得來接禾妹,一家人還要一起過年呢……」

    哥哥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摸向許禾晏的頭,好半晌,紅了眼眶:「好,禾妹在宮裡乖乖聽話,等哥哥來接你,接你一家人團聚……」

    聲音一哽,卻再也說不下去,到底背過了身。

    就在這年關將近的大雪天裡,許家因言獲罪,一對龍鳳胎被偷天換日,一個去了漠北,一個做了「太監」,荒謬淒涼中,開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風雪飄飄,許禾晏入宮見到的第一個人是韓柔。

    太后身邊最得寵的小宮女,穿的比一般人都要好,在廊下和一群同伴踢毽子,名字溫柔,人瞧著卻是個潑辣的主。

    她一腳踢偏,毽子直飛出去,恰好砸到了許禾晏頭上,那邊鬨堂大笑,許禾晏牽著盧公公的手,撓了撓頭,也傻傻地跟著笑。

    「喂,那邊那個誰,幫我把毽子撿過來!」

    韓柔忍俊不禁,扯著嗓子喊道,待許禾晏撿起毽子,屁顛顛地跑過來時,她卻瞪大了眼,情不自禁地伸手掐去。

    「盧公公,這是新進宮的小太監吧,長得可真討喜,白白淨淨的,跟糯米糰子似的,看著就有食慾。」

    她不客氣地掐著許禾晏白嫩的小臉,越掐越捨不得放手,直掐得人齜牙咧嘴,好不滑稽。

    那盧公公忙賠著笑上前,寒暄了幾句,正要牽人離開時,卻又被韓柔叫住了。

    她站在風中,笑得俏生生的,隨手拋起毽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眼睛卻不住在許禾晏身上打轉。

    「糯米糰子,叫聲姐姐來聽聽。」

    許禾晏一向乖巧,小小的身子貼在盧公公身邊,軟軟開口:「姐姐。」

    韓柔一怔,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好好好,真聽話,姐姐喜歡。」

    她望向盧公公,語氣歡快:「安頓好了就往太后宮裡送吧,正缺個小太監解悶呢。」

    說完,也不管盧公公如何反應,徑直哼著小曲轉身,回到廊下又和小姐妹們踢起了毽子。

    那廂盧公公牽著許禾晏,在雪地裡遠遠看了好半天,終是一聲嘆息。

    「這苦命孩子,怕是沒有福氣伺候太后的……」

    (二)

    獲罪入宮的許禾晏,唯一的去處便是,西院偏殿,與被軟禁的九皇子作伴。

    某種意義上來說,九皇子況恆和許禾晏是「同病相憐」。

    一個失去了母妃,一個失去了家人,困在冷冰冰的深宮,不知何時是個頭。

    說來許家的慘劇,也與況恆的生母怡妃脫不了干係。

    不久前的皇后壽宴上,怡妃說錯了些話,被皇后死逮住不放,滿朝文武裡,只有許禾晏的父親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卻被皇后記一併記恨上,散了宴沒幾天就遭到了報復。

    一場「文字獄」浩浩蕩蕩地掀起,怡妃與皇后鬥了多年,到底這次被鬥了下去,打入大牢聽候發落,而無辜的許家也受到牽連,滿門獲罪。

    「你便是許家的小公子麼?」

    風拍窗欞,殿中冷冷清清,火盆都不見一個,況恆打量著許禾晏,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她下身,一握拳,帶了幾分咬牙切齒:「那賤婦太狠,存心要你許家斷後。」

    那張臉繼承了怡妃的好相貌,看得許禾晏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只覺這小哥哥生得比自家哥哥還要好看。

    況恆卻當許禾晏心有委屈,不敢對上她直勾勾的眼眸,只是歉意地伸出手,嘆息地拉她入懷,揉了揉她的頭:「說到底……對不住了。」

    當天睡到半夜時,許禾晏

    的被窩裡迷迷糊糊地鑽進了一個人,一雙手從身後攬住她,緊緊不放,似在這極冷的夜裡,汲取最後的溫暖:「母妃,母妃別走……」

    氣息在耳邊繚繞,許禾晏被癢醒了,小手軟綿綿地推過去:「哥哥別鬧。」

    卻只摸到一手的淚。

    許禾晏睜開眼,正對上況恆淚痕交錯,夢魘般呢喃的一張臉。

    外頭風雪呼嘯,屋裡的許禾晏忽然就頓住了,久久的,心裡莫名哀傷起來。

    她彷彿終於明白了什麼,又彷彿什麼也不明白,只是輕輕湊近,一點點撫去況恆的淚。

    「是不是不會來了,你的家人,我的家人,都不會來接我們了……」

    聲音軟軟,卻像一粒石子投入湖面,況恆長睫微顫,下一瞬,一把將許禾晏摟入懷中,肩頭顫動著,哭得無聲而壓抑。

    那一刻,心跳挨著心跳,黑夜裡,懵懂的許禾晏只覺難受得緊,不由也伸手回抱住況恆。

    她頸窩裡溼了一片,眨眨眼,感同身受般,自己也跟著怔怔落淚。

    無邊清寒中,那時的她卻還不知道,此後漫漫深宮裡,什麼叫相枕而眠,相依為命。

    (三)

    許禾晏成了許禾風,禾妹成了「小禾子」,像是一夜被迫長大,無憂無慮的童年一去不復還,許禾晏開始時常發呆,望著窗外一坐就是好久。

    便是在這樣的光景下,有人隔三差五地來看她了,那個人,正是提著食盒,俏生生的韓柔。

    許是得知了小禾子全家的遭遇,再望向那小小的糯米糰子時,目光裡就不自覺帶了些憐惜。

    「虧我還在太后寢宮裡巴巴盼了你好久呢,也罷,都是命……」

    每次韓柔走後,況恆都會盯著塞滿嘴的許禾晏,搖搖頭:「傻人有傻福。」

    他說:「自從我出事後,從前那些奴才就沒一個敢來看的,所謂人情冷暖,這宮中比哪裡都要現實……」

    伸手奪過一塊桂花糕,也忿忿地往口裡塞,況恆嘟囔著:「好歹你還有個『柔姐姐』時時記掛著你,已經比我幸福太多了……」

    不得不說,況恆看人極準,連除夕那天,韓柔都從宮宴上偷偷溜出,跑到西院,給許禾晏帶來了滿滿一食盒的山珍海味。

    「小禾子,再叫聲姐姐來聽聽。」

    撐著下巴,無比滿足地看糯米糰子坐在地上吃東西,韓柔笑得眉眼彎彎,許禾晏倒也配合,油膩膩的嘴巴張口就來:「姐姐。」

    一旁的況恆聽得直哆嗦,別過頭哼哼:「狗腿子。」

    許禾晏跟韓柔不是沒招呼他吃,只是他始終拉不下皇子的臉,每每等韓柔離去才會慢吞吞地過去「分食」。

    這次也不例外,韓柔一走,況恆就撲了上去:「小禾子給我留點!」

    許禾晏把食盒大方一推,看著況恆狼吞虎嚥,咯咯直笑。

    外頭開始放煙花了,吃飽喝足的兩個人倚在窗下,況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地枕在許禾晏膝上,光影明滅間,那雙漂亮的眼眸黑漆漆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倒是許禾晏感應出來,拿髮梢撓他:「殿下,想哭就哭出來嘛。」

    她聲音軟軟,望向窗外:「往年都是一大家子守歲,今年卻只有我跟殿下兩人,殿下一定很難過……」

    況恆被戳中心事,吸了吸鼻子,嘴上卻逞強道:「才不哭呢,大過年的掉淚多不吉祥,路過的神仙看見了該取笑的。」

    聲音發著顫,即使極力抑制著起伏的胸膛,眼眶卻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紅。

    像明白了什麼,許禾晏望了況恆半晌,忽然伸出一隻小手,覆蓋住了那雙溫熱的眼眸。

    「好了,神仙都看不見了,殿下可以哭了。」

    外頭煙花綻放,伴著入殿的颯颯夜風,像一首靜靜的歌謠,氤氳了悲傷,溫暖了心跳。

    一開始還企圖掙扎的況恆,淚水無聲漫過指縫,長睫在那隻手下不住顫動著,終是哽咽了喉頭:

    「其實,小禾子,我真的很想我母妃,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四)

    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況恆的心聲,沒幾天後,真的有人為他帶來了怡妃的消息。

    但那個人,絕稱不上善意。

    比況恆還年幼半歲的小太子,飛揚跋扈地帶著一幫奴才闖進,張口就是:「九哥,瞧我給你帶了什麼新年賀禮來!」

    他得意洋洋地晃著手中的文書,滿眼都是幸災樂禍:「你母妃的判決,可全在這一紙上了!」

    那一定是許禾晏見過最像「小惡魔」的人,太子繼承了皇后的秉性,最擅羞辱之術,把文書往身後一拋,兩條腿大大地架開。

    「天下哪有白得的禮物,九哥想看看裡面寫了什麼,就乖乖跪下,老老實實從這鑽過去拿!」

    滿堂鬨笑間,況恆被人死死地按住,一張俊臉漲得通紅,眼睛卻緊盯著地上那捲文書,拼命掙扎著。

    「我說九哥你到底鑽不鑽,再不鑽我可就走了,你母妃是

    死是活你都別想知道半個字!」

    太子叉腰俯視,極盡譏諷,便在一片混亂間,一道身影忽然上前,撲通跪了下來。

    「別別別,小禾子鑽,小禾子來替殿下鑽!」

    那糯米糰子般的小小身影,正是埋著頭,渾身直哆嗦的許禾晏。

    況恆身子一顫,「小禾子!」

    「你不就是那許家的倒黴公子?自個兒根都沒了還想著護主呢,也罷,本太子便成全你,讓你鑽一鑽龍跨,倒便宜了你這該死的閹人!」

    太子來了興致,一腳踹在許禾晏身上:「鑽鑽鑽,快給我鑽!」

    「小禾子不要!」

    況恆心如刀割,眼中已有淚光泛起,卻被人制住動彈不得,只能遙遙嘶聲道:「男兒膝下有黃金!」

    「殿下忘了麼,小禾子早就不是男兒了。」許禾晏與他對視一眼,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扭過頭,一步一步向太子跨下鑽去。

    起鬨、鄙夷、肆笑……各種聲音不絕於耳,太子激動地手直抖,屋裡的氣氛被推到了最高潮——

    這一幕卻恰被提著食盒的韓柔撞見!

    她在門邊一下捂住了嘴,呼吸急促間,卻是迅速作出判斷,轉身就跑。

    太后,現在只有太后了!

    她心跳如雷,淚水飄在風中,只不住唸叨著,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這邊屋裡的許禾晏已經鑽完跨下,額上的汗都顧不著擦,一把便抓起那地上的文書,拍拍灰,回頭衝況恆叫道:「拿到了,殿下我拿到了!」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況恆身邊,將文書一把塞入他手心,氣喘吁吁:「快打開看看!」

    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看得況恆心頭一震,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也忍住熱淚,趕緊打開文書。

    一旁的太子這時沒再刁難,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唇邊泛起一絲冷笑。

    果然,當況恆看清文書裡面的內容時,身子驀僵,慘白了整張臉。

    許禾晏也急忙湊上去,卻只依稀認出幾個字:「犯上、白綾、全屍……」

    但已經夠了,這幾個字已經夠了,她眼淚一下奪眶而出,揪住況恆的袖子不放:「殿,殿下……」

    況恆天旋地轉間,卻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是忽然仰起頭,血紅了雙眼,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

    他猛地掙脫眾人,如發狂的小獸般,撲上去一把掐住了太子的脖頸。

    「況祺,我要你和那賤婦血債血還,你們還我母妃命來,還我母妃命來……」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壞了所有人,太子的跟班一窩蜂上去拉架,卻居然一時拉不開神似癲狂的況恆,他拼著頭破血流也不撒手,一副要和太子同歸於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