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0 節 陌上桑琴歸

    以痛止痛,固然愚蠢,卻極有效。

    彷彿一個心理暗示,以後每吞下一片五葉羅,桑琴對蘇今庭的愛都會淡下一分,但那之前她對他的恨也會全部抹去,她又能夠重新無所嫌隙地愛著他。

    就像愛著那個曾經在荒林裡,揹著她走出絕望的少年一樣。

    所以當養好身體後,蘇今庭要桑琴去一趟雲嶺雪山,取回山頂的雪明蕊時,桑琴沒怎麼想就答應了。

    蘇今庭愛憐地撫著桑琴的臉:「桑兒你真好,我等你回來,堡中也會同時籌備婚禮了,等你回來就能做漂亮的新娘了,你歡不歡喜?」

    那時蘇今庭眼中除卻愛憐,還有一絲愧疚,桑琴當時不明白,直到與厲隨風一同上路前往雲嶺時,厲隨風才猶豫著告訴她:

    「雪明蕊是谷姑娘纏著堡主要的,她說自己有心口絞痛的老毛病,唯有以那雪明蕊為藥引,才可根除,她還說,還說一定要你去取,堡主拗不過,所以……」

    桑琴聽了後有些怔忪,厲隨風見她半天沒說話,急忙寬慰道,那谷姑娘其實是見她要和堡主成婚了,心有不甘,才使點小性子,而堡主這樣容忍著,也多半是因為歉疚與念舊,當年畢竟是他沒有保護好谷姑娘,叫她被別人搶去為妻,他如今做這些都只是想補償而已,等這回取了雪明蕊,他們就不會再有瓜葛了,這反是一件好事情……

    「你就安安心心等著做你的新娘好了。」厲隨風說完這句後仍不見桑琴開口,反而一直望著他,眼神古怪,不由更急了,剛想再說,桑琴卻撲哧一下笑了:

    「阿風,我頭回聽你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彎彎折折的,當真不符合你平時冷麵殺手的形象……」

    厲隨風愣住,和桑琴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後,俊秀的臉龐微微漲紅,一聲羞惱道:「你就壞死吧!」

    「駕!」他揚鞭策馬,遠遠甩掉桑琴,只可惜身後的笑聲還是遙遙傳來,叫他麵皮愈加紅了。

    風中彷彿飄蕩著陣陣花香,清冷的氣息迎面而來,前頭的前頭,就是雲嶺雪山了。

    厲隨風的嘴角不經意地揚起,似乎已經看見桑琴穿上大紅的嫁衣,露出幸福的笑臉了。

    那樣的她一定很美很美,即使那份美不屬於他,但他也仍舊為她的歡喜而歡喜。

    (五)

    當桑琴同厲隨風快馬加鞭趕回蒼雲堡時,恰一煙花當頭綻放,堡中上下正在舉行一場婚禮。

    而所有人的笑臉在看到風塵僕僕的桑琴時,都有一瞬間的僵住,想說什麼,卻又被桑琴身旁的厲隨風震懾住,空氣都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殺氣。

    桑琴不敢相信,懷裡還揣著仔細包好的雪明蕊,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帶回來,生怕壓壞一點,惹蘇今庭不高興。

    她看著門前的紅燈籠,看著四處貼的喜字,看著所有人慾言又止的目光,忽然間覺得,自己出現得實在不是時候,至少沒有人希望她此刻出現,她就像個莫名其妙的闖入者,打破了一室和諧。

    「桑兒,你,你回來了……」

    一襲喜袍的蘇今庭匆匆走出,顯然堂只拜到一半,他神情有些慌亂,整個人在夜色中卻是俊美無雙的,當得上新郎的身份。

    「是啊,我回來了,帶回了雪明蕊。」桑琴笑得艱澀,從懷裡掏出後遞給蘇今庭,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她眼中亮晶

    晶的一點水光,剎那刺痛了蘇今庭,叫他一時微顫著手,不知該怎麼接過那包沉重的雪明蕊。

    「你聽我說,桑兒,等我,等我拜完堂再跟你解釋行嗎?」

    似乎很怕桑琴毀掉這場婚禮,蘇今庭幾乎有些哀求了,而桑琴還未開口,身旁的厲隨風已經忍不住,鐵青著一張俊臉,直接拔了劍大步踏入堂內,一劍挑開了那道豔如血的紅蓋頭,然後在滿堂尖叫中冷著聲音,一字一句道:

    「敢問谷姑娘為何要穿上桑琴的嫁衣?」

    谷婉月花容失色,緊跟上來的蘇今庭趕緊將她摟入懷中,挺身相互,「阿風,你夠了!」

    與對桑琴的愧疚不同,面對厲隨風,蘇今庭已經不自覺拿出堡主的威嚴來了,而厲隨風身上的殺氣卻一點也未褪去,眼看著劍拔弩張,有什麼要一觸即發時,一隻手忽然伸出,直直拉住了厲隨風的衣角。

    「阿風,我們走吧。」

    輕輕的一句,卻叫厲隨風瞬間洩了氣,他還想再說什麼,卻看著桑琴低頭的模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收回劍,心疼地任她拉著自己出了門。

    那包千辛萬苦得來的雪明蕊就這樣掉落在地,幾腳便踩散了,風一吹就支離破碎。

    煙花漫天中,還是蘇今庭追了出來,拉住桑琴:「桑兒你別走……」

    他欲言又止,深吸了口氣後,到底貼在桑琴耳邊小聲道:「婉月她,她懷了我的孩子。」

    桑琴霍然抬頭,蘇今庭有些不敢直視她的眼眸,卻還在說著——

    所以才要給她個名分,所以才要將為你準備的婚禮先讓給她,所以才要……但請你相信,我會娶你,真的會娶你,我說過,必不會負你的……

    那麼多的話,聽得桑琴頭痛欲裂,尚來不及去消化時,厲隨風已經大力攬過她,徑直向外走去,上馬、揚鞭、頭也不回,一氣呵成地不給蘇今庭任何機會。

    直到絕塵而去時,桑琴才感覺到一陣冷,一陣發自心底的冷。

    「沒事的,桑琴,我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裡就沒事了……」

    厲隨風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在她耳邊不住道,她緊緊揪住厲隨風的衣裳,瑟縮在他懷中,整個人微微顫抖著,臉色蒼白得勝過那雲嶺的雪。

    來了,又來了,那種痛又來了……

    她呢喃著,哆嗦著手摸向腰間的竹筒,在寒徹入骨的夜風中,混著眼淚,吞下了第二片五葉羅。

    劇烈的絞痛中,她死死咬住唇,咬得滿口血腥,眼前模糊了一片。

    那時的桑琴還不知道,如果那次就跟厲隨風走了,也許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她也不會在極度的痛苦中吞下第三片五葉羅,也不會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

    (六)

    在半個月後,滿江湖的追捕中,桑琴與厲隨風主動回到了蒼雲堡。

    蘇今庭迎面上去對準厲隨風就是一拳,他怒不可遏:「你憑什麼帶走她?你以下犯上好大的膽子,厲右護法!」

    厲隨風這回卻沒有任何反應,只垂首擦去唇邊的血漬,倒是桑琴將他拉至身後,低眉順眼,對蘇今庭語調淡淡道:「堡主息怒,屬下與右護法知罪。」

    這久違的恭敬與疏離叫蘇今庭一愣,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控制不住的怒火:「你叫我什麼?」

    「堡主,您是蒼雲堡的堡主,我們是您的左右護法。」桑琴依舊低著頭,無甚表情。

    「僅此而已?」蘇今庭怒極反笑。

    「僅此而已。」

    「好,很好,」蘇今庭胸膛起伏著,撫掌冷笑,眸光掃至厲隨風身上,陡然一厲:「如君所願,左右護法擅離職守,自去司刑門領罰吧!」

    說著他拂袖而去,經過前廳時恨恨地扯下了堂前的紅綢與燈籠,桑琴這才發現,原來這裡在籌辦一場新的婚禮,想來等的那個新娘應該是她,這回蘇今庭卻是沒有騙她了。

    桑琴浮現出一絲苦笑,扭頭看了眼厲隨風,只可惜,她現在更想要的,是另外一樣東西,這才是她騙厲隨風回來的真正原因。

    她對厲隨風道,自己仍舊忘不了蘇今庭,她要回蒼雲堡,她不求名份了,她只想和從前一樣,以護法的身份,默默守護在他身邊。

    實際上,她之所以回來,全是為了阿風。

    在蒼雲堡上上下下都尋遍了,仍找不到解藥後,桑琴決定鋌而走險了,她在一個深夜摸入了蘇今庭房中。

    自從谷婉月的孕象愈發明顯後,他們便已經分房而睡了,桑琴很輕易地就習慣了房中的黑暗。

    當舉著匕首站在床邊時,她是真的有一刻,有那麼一股衝動,想和床上那個人同歸於盡。

    至少這樣他就不會再騙她,不會再將她傷得體無完膚。

    許是想得太入神了,桑琴不經意發出了聲響,榻上的身影一動,她一驚,寒光一閃間,鋒利的匕首已經橫在了蘇今庭的脖頸上。

    「桑兒?」

    蘇今庭並不見驚慌,確定是桑琴後,反而徐徐坐起,玩味一笑:「怎麼,謀殺親夫

    嗎?」

    桑琴抿緊唇,孤注一擲般:「你給阿風下了毒是嗎?」

    話一出,蘇今庭身子明顯一震,他呼吸急促了半晌後,才終是在黑暗中恨聲道:「原來這才是你回來的目的!」

    「少廢話,解藥呢?」桑琴狠心將匕首又推進一分,「你把解藥交出來,看在阿風追隨你一場的份上,放他走,我留下來任你處置,你便是將我千刀萬剮也無所謂,你看如何?」

    蘇今庭哼了哼,不易察覺地捏緊雙手:「你倒是對他情深意重。」

    「只因他從未拋棄過我。」桑琴面不改色。

    房中默了片刻,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解藥嘛,不是不能給你,只是厲隨風那瘋子,從來只聽你一人的話,若非如此,我也不會下毒控制他,以防萬一……」

    好半天,蘇今庭終於開口,卻是一邊說著,一邊壓低聲音,直到最後桑琴根本聽不見了,不得不湊近時,卻手腕一痛,猝不及防地被蘇今庭奪去匕首,整個人被他一拉,一扯,一壓。

    就在短短瞬間,乾坤扭轉,蘇今庭反將桑琴壓在了身下,冰冷的匕首貼著她的臉頰滑過,伴隨著一道低沉的笑聲:「桑兒你還是太天真了,你不夠狠,而且你愛我。」

    「就算你拿著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信你會真的殺了我,你怎麼就能這樣與我逗笑呢。」

    原來之前桑琴的周旋,在蘇今庭眼中,不過是場玩笑,一場他陪著她慢慢玩的笑話。

    桑琴拼命掙扎著,漲紅了臉,又氣又羞,蘇今庭壓在她身上,呼吸卻重了起來,眸色也漸漸加深。

    「不如你換種方式為他拿解藥吧!」

    月色朦朧,簾幔揚起,匕首墜落在地,那隻修長的手探入她衣內,在她身上游走,慢慢攏住她胸前那團柔軟。

    「不要!」

    桑琴瞳孔驟縮,發狠般地想要推開蘇今庭,卻被他另一隻手牢牢禁錮住,他冷厲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你難道不想救厲隨風了嗎?」

    桑琴一怔,對上了那雙墨色濃重的眼眸,他似是極力剋制著某種情感,在月光中灼灼望著她,眼神綿長幽深。

    「桑兒,你不會知道我這些日夜是如何度過的,我當真以為……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語氣中卸去了所有冷硬,藏著無法言說的痛苦與後怕,有那麼一瞬間,桑琴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

    蘇今庭十分珍視她,她的回來對他來說,猶如心頭至寶失而復得。

    「桑兒,別再離開我了,我不會再騙你,更不會再傷害你了,你再信我一回,最後一回……」

    溫熱的雙唇慢慢貼近,呢喃聲中竟隱隱含了一絲哀求的意味,桑琴無法抵擋。

    「你說話算數,一定要給阿風解藥……」

    「別在這個時候提他,算我求你了。」

    灼熱的呼吸中,頭一回帶著懇切卑微,這是桑琴從未見過的蘇今庭。

    她彷彿透過他身後的月光,遙遙看見了那一年的少年。

    「桑兒,不是隻有他不會拋棄你,我也願以心頭血立誓,此生此世,永不棄你……」

    風拍窗欞,簾幔飛揚,兩片柔軟的東西終是覆上了桑琴的唇,將她捲進了一片昏天暗地的纏綿中。

    閉上眼,淚水滑落,似乎認命了一般。

    顛倒混亂,今夕何夕,不辨流年。

    (七)

    在醒來很久後,桑琴都沒有出聲驚動蘇今庭,她輕撫著他後背的那道印記,久久地摩挲著,眸光空茫而綿長。

    眼淚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貼在蘇今庭的後背上,直到蘇今庭動了動身子,醒轉過來,驚奇地扭頭望向她,她仍兀自沉浸著。

    也許因為她是被訓練長大的孩子,從小就缺乏溫情,所以內心格外渴盼得到真正的愛,而就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恰好出現了那樣一個少年,帶她脫離困境,更在此後她漫長的訓練生涯中,給了她一種精神寄託,宛如頭頂的白月光,是她想象出來的無盡美好。

    所以她才會執念那樣深,這麼多年念念不忘,甚至甘願為那個少年付出一切。

    聽著桑琴的回憶,蘇今庭沉默了,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許久許久,他才轉身抱住桑琴,將腦袋埋在她的脖頸處,深深呼吸道:

    「對不起,永遠不會了,我永遠不會再傷害你了,更不會棄你於不顧……」

    桑琴怔怔地聽著,終是緩緩伸出了手,回抱住了蘇今庭,眼前水霧一片。

    「把解藥給阿風,放他自由,讓他海闊天空,而我……恐怕這輩子都走不了了。」

    多可悲,不將五葉羅都吃完,她也許一輩子都沒辦法忘卻他,但那妖冶美麗的小花卻帶著劇毒,可能忘卻他的那一天,就是她毒發身亡的時候。

    以痛止痛,以命止愛,她的情感灼熱而極端,雖然會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但從她吞下第一片五葉羅之時,她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

    迷戀上了五葉羅的味道,就像她渴盼已久的愛一樣,要麼開到極致,要麼就敗到荼蘼。

    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解藥沒有現成的,我會立刻找人配製,不過還需要一段時日,你不要著急,耐心等待便好,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桑兒,一切都不遠了,你相信我,我將會給你最美好的一場大婚,會讓你做上真真正正的堡主夫人。」

    灼熱的氣息縈繞在桑琴耳邊,「真真正正」四個字咬得極重,顯然帶著深意,彼時的桑琴卻沒有聽明白。

    她就這樣留在了蒼雲堡中,等待著解藥配製出來,在這之前,蘇今庭不許她與厲隨風再見面。

    為此蘇今庭還接連派下許多件任務,令厲隨風出堡執行。

    失而復得的他,似乎醋意格外大,警惕心也格外重,唯恐厲隨風再一次將桑琴帶走。

    直到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一身血汙的厲隨風,敲開了桑琴的房門。

    門口幾個守衛已被他放倒,他二話不說拉起了桑琴的手,語氣無比堅定:「我帶你走,我全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提前完成任務,就不會回堡中無意聽見蘇今庭與谷婉月的一番對話,他這才知道桑琴留下來的真正原因。

    「你怎麼這樣傻,為了一份解藥任他要挾?」漫天風雨中,厲隨風血紅了雙眼,「姓谷的那女人根本容你不得,一直要蘇今庭將你逐出去,你再留下來,遲早有一天會被她所害!」

    「如果是為了救我,要將你置於險地,讓你留在蘇今庭身邊,付出這麼多代價,我寧願不要那解藥!」

    「我們走吧,去哪裡都好,離開這個鬼地方,在我毒發身亡前,我一定要把你帶出去,讓你自由自在地活著,不再被任何東西牽絆住!」

    握住桑琴的那隻大手滾燙而有力,熨帖了她整顆心,漫天大雨裡,桑琴卻淚光閃爍,搖著頭道:「不,阿風,我一定要拿到解藥才行,我不會讓你丟掉性命的,你必須好好活下去……」

    「什麼狗屁解藥,我這條命有那麼重要嗎?」

    「重要,很重要!」桑琴幾乎是嘶聲喊了出來,她也緊緊回握住厲隨風的手,目光是那般灼熱堅定,「你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也是我在這蒼雲堡中,唯一還在乎的人,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好一番情深意重,我差點都要感動地哭出來了。」

    冷冰冰的一個聲音忽然在風雨中響起,桑琴一驚,回頭看去,蘇今庭不知何時竟領著一群人趕來。

    侍從高舉著黑色羅傘,蘇今庭站在傘下,眸中帶著顯而易見的慍怒,厲隨風毫無畏懼,只是下意識地將桑琴護在了身後,這舉動卻更加刺痛了蘇今庭的眼。

    他目光陰鷙,猶如地獄閻羅:「右護法雨夜來訪,是準備將我的人帶到哪裡去?」

    (八)

    厲隨風與桑琴終究誰都沒走成,他們一個被軟禁了起來,一個卻被驗出了……身孕。

    孩子已數月有餘,桑琴不敢置信,一點點觸碰到自己的腹部,感受到那溫暖又真切的存在,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世上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竟然有了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即便這孩子是蘇今庭的。

    只是還來不及理清諸多複雜的情緒時,蘇今庭便已經端著一碗藥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