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雲秋回到家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發燒。

    他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十分乾渴,讓他想起有一天,在學校路邊的草地上看見一條被曬脫水的蛇。

    他拿了一瓶礦泉水過去,遠遠地澆在那條蛇身上,可是它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死去了。

    有一條陌生消息跳了出來,發在了他的手機上,點開後,看見發信人未知,但是對方自報了家門。

    【你好,雲秋,我是今天公館裡的館主雲曦,你的聯繫方式是我從你的朋友那裡要來的,不知道這樣打擾你是否唐突,我想找時間再和你見一面,可以嗎?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我想要告訴你。如果你自己不願意,那麼就當做沒有看見這個消息吧。如果你以後還希望跟我見面的話,就用這個號碼聯繫我。】

    雲秋手指發著抖,刪除了這條短信。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排斥和恐懼從何而來,對方是個涵養很好、優雅溫和的女性,表達的也全部是善意。然而這種善意背後隱藏著和他從小到大以來的認知截然相反的,一種惡意的認知——他是個長在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家裡的笨小孩,此前一直無憂無慮地過著他的人生。

    和蕭問水、蕭尋秋、醫生一起度過的十八年。

    現在這十八年崩塌了,好像從一個夢中被喚醒,被推動著走入血淋淋的現實。

    他在學校快樂自由,連羅炎這樣隨性灑脫的人都曾經說:“雲秋,你家裡一定對你很好吧,你的這款書包是全球高定,手工做出來的,我特別喜歡這個版型,攢錢想要買一個,但是他們跟我說,這個只接受預訂和資格挑選,我有錢都買不到的。”

    別人也說:“真好,你什麼東西都可以挑來試試,家裡人都不說你嗎?他們一定很愛你。”

    由此,雲秋知道自己的家和其他人的家的不同,也知道自己擁有的東西,好像已經是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故而學會了謙遜和沉默。

    現在他看見了他原原本本應該擁有的——一個光明燦爛的選擇,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會有一個沉穩鋒利、面對家人時又會偶爾幼稚如孩童的父親,會有一個嬌俏美麗、對生活充滿熱愛的母親。他會長在一個宮殿一樣的房間裡,從牙牙學語始,一直到脫離他們的羽翼庇護,反過來將他們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的自閉症是先天的,可他是個高功能。如果遇到了那樣的父母,他們一定會放下一切東西來陪伴他,在他的兩歲之前進行非常好的干預治療,直至他恢復得和常人無異吧?

    雲秋穿著白天的衣褲,就這樣直接跨進了放滿熱水的浴缸裡。

    水溫從熱到涼,可是他一刻都沒有察覺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待在這個臨時建立起來的壁壘和安全區中,把自己的下巴浸入水中,伸手拼命地在網絡上搜索著相關的信息。

    雲贛,林適月。

    在這個言論自由的時代,所有人在對雲贛生前事蹟的評價爭論後,達成了一個統一:一位卓越的政治家,也實實在在地富有才華和野心,只是過於執著於私人化的野心和事業的建立,急於成為掌權者,從民眾意向的操控到情報網的建立,他都不失為一個最強力的競爭者,為此成為又一個權力廝殺中的犧牲品。

    他的一生用來站在和蕭家背後代表的一系列操控政治的人的對立面,曾經是聯盟內閣反抗者中最利的一把刀,也是最近似於一個機器人的“完美”人選,連他一生的收尾都這麼富有傳奇性——一輛反重力系統失控的宇宙級空間車,直接以不可控的推力耗盡了所有燃料,直至到達地球的逃逸速度,消失在宇宙深處。

    至今也有人不斷討論著,說是這位將軍沒有死,他將改頭換面後重來。前前後後幾十個版本,有溫情的,將他寫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也有人興奮地將其稱之為“上一代角力之前最後的一把殺手鐧”,狂熱地崇拜他。

    這個形象有點讓雲秋陌生。

    與之伴生的,還有蕭問水的形象——雲贛相關的種種詞條裡,“蕭齊”這個名字也頻頻被提到,那是蕭問水的父親。蕭家人和雲家人好像是兩個完全相同,又完全相反的對立面——他們所站的位置不同,然而他們在為自己的利益與事業爭取時,所展現出來的冷酷和敏銳,則出奇的相似。

    公眾視野中,冷酷,果決,獨裁,這三個形容詞同樣被用在蕭家新生代的掌權人身上,呼聲和勢頭甚至更高於蕭齊。

    “全聯盟唯一非戰時開火資格被授予蕭問水!必須立即停止財團對政府權力的干預!!!這樣下去,蕭問水一個人可以成為軍隊!!你們是想要時間倒退幾百年嗎!!你們想過那樣的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