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他的雙眸彷彿冰消雪融,溢出柔情,含糊地喚了聲“阿棠”。

    隨隨聽見了,卻恍若未聞,只是看著他的臉。

    桓煊從床上坐起身,把隨隨攬入懷中,下頜枕在她肩頭,雙臂緊緊箍著她,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中。

    隔著兩人的衣衫,隨隨也能感受到他燥熱的身體。

    他身上的氣息很特別,酒氣混合著龍涎和沉檀,沉鬱又甘甜,沉甸甸的,彷彿在拉扯著人往下墜。

    隨隨難過地屏住呼吸。

    她記憶中的人身上總是縈繞著淡淡的藥香和墨的清氣,儘管他們從未如此靠近。

    “我很想你。”男人輕聲道。

    隨隨心微微一顫,然後往下沉,一直沉,像是沒有盡頭。

    溫聲低語時,他們連聲音都很像。

    我也很想你,她在心裡道。

    過了許久,桓煊鬆開禁錮她的雙臂,與她拉開咫尺距離,低下頭,挑起她的下頜,慢慢湊近。

    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隨隨凝視著那雙讓她魂牽夢縈的眼睛。

    時光盡頭也曾有一雙屬於她的眼睛,靜謐,溫柔,像幽林中,星月下,靜寂的湖面。

    她沒有飲酒,卻已然醉了。

    誰都知道飲鴆止渴只是徒勞,可若是隻有這杯鴆酒能讓人重回舊夢呢?

    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向他靠近過去,左手輕輕撫上他的臉側。

    嘴唇相觸的瞬間,輕輕託著她下頜的手陡然收緊。

    隨即,他緊緊捏住她的手腕,幾乎爸她的骨頭捏碎,眼中的溫情蕩然無存,聲音冷得刺骨:“你在做什麼?”

    隨隨有些茫然無措,像是剛從夢中醒來。

    她隨即清醒,看向自己的手掌。

    因為長年習武,她的手上有層薄繭,自不像閨閣女子那般細膩柔滑。

    是這隻手打破了他的幻夢。

    “殿下恕罪。”她跪下請罪。

    她的低眉順眼非但沒有讓桓煊消氣,反而觸怒了他。

    男人嫌惡地看她一眼,冷冷道:“出去。”

    ……

    隨隨安安靜靜地行個禮,退出門外。

    守在廊下的內侍高邁見她出來暗自納罕,算算這小娘子進去也就兩刻鐘,還得刨去沐浴更衣的時間,他家殿下這……委實也太快了吧。

    但是當下人的哪敢多問,他只是聲音問道:“鹿娘子要回自己院子?奴叫人替娘子掌燈。”

    隨隨衝他感激地笑了笑,搖搖頭:“不必,多謝高公公,月光很亮,看得見路。”

    她的笑容沒什麼悽楚可憐的意味,仍舊和平日一樣明媚,但落在高邁眼裡,卻似故作堅強——殿下召了人家侍寢又不留宿,大半夜的趕人出去,也太可憐了點。

    何況殿下為什麼召他侍寢,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最清楚的。

    可憐這小娘子矇在鼓裡,不知道自己只是別人的替身。

    美人總是容易惹人憐惜,何況她受傷之後添了些許羸弱,伶仃地站在夜風裡,衣袂飛揚,彷彿隨時要凌空而去。

    這身衣裳也眼熟,高邁稍一回憶就想起來,三年前殿下離京,最後一次見到寧遠侯府的三小姐阮月微,她就是穿著這樣一身衣裳,頭戴帷帽,站在灞橋邊的春柳下——然而那時是陽春三月,大冷天的讓人穿成這樣,即便室內燃著碳也夠受的,還把人趕出來……

    高邁惻隱之心大動:“娘子衣衫單薄,奴替你找件衣裳披披。”

    隨隨也是出了門才想起自己換下的衣裳留在了屋裡,她不怕桓煊,卻不喜歡自討沒趣,也不想麻煩旁人。

    於是她只是擺擺手:“走走就暖和了。”

    “那怎麼行呢,娘子若是著涼,殿下要怪罪奴的。”

    這就是瞎說了,齊王若有半分在意,也不至於把人趕出去。

    隨隨粲然一笑,並不反駁,只是道:“我這樣的人沒那麼多講究。”

    說罷她便朝那內侍揮揮手,下了臺階,從容地穿過庭院。

    她自小生長在邊關苦寒之地,阿孃在京城為質,阿耶一個武將不知道怎麼嬌養女兒,由著她跟著兵營裡的毛小子在冰天雪地裡瞎跑,鑿開冰面捉魚。

    那才是真的冷,眼淚流不到腮邊就成了冰粒子。

    與之相比,長安的深秋實在不算什麼。

    然而此刻踏著白慘慘的月光,行走在忽遠忽近的笙簫聲中,另有一種涼意從她的心底滲出來。

    這是熱鬧喧囂之地特有的寂寥蕭索。

    兩個院子之間距離不過百來步,隨隨慢悠悠地踱回去,不一會兒也到了。

    春條正合衣躺在榻上小憩,恍惚聽見門外動靜,趕忙披衣舉燈走到屋外,一看隨隨打扮嚇了一跳,三兩步奔下臺階:“娘子怎麼穿這麼少?”

    又去摸她的手:“都快凍成冰了!”

    她不好埋怨齊王不會憐香惜玉,只能責怪她:“女兒家不能受涼的,娘子怎的也不知道小心,要是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起初她只是把鹿隨隨當成高枝攀,可相處日久,難免生出些真情,把這腦袋糊塗性子好的女郎當成了半個姊妹,此時的心疼是不摻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