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回去的犢車上,春條一改平日的活潑健談,小心翼翼地覷著隨隨的臉色,不敢提及今日的見聞。

    隨隨也沒什麼談興,乾脆靠在車廂上假寐。

    回到山池院,待高嬤嬤睡下,隨隨便向春條要酒喝。

    平日春條總要千方百計阻攔,今日難得沒有二話,乖乖去廚房酒缸裡舀了一壺酒,取了兩個陶碗:“奴婢陪娘子一起喝。”

    隨隨笑道:“你嘗一口看看。”

    春條抿了一小口,臉皺成一團,吐著舌頭滿地找水,灌下滿滿一碗冷茶才舒了一口氣:“好辣!”

    這是平日當作佐料用的茱萸酒,自然辛辣。

    隨隨並不挑剔,攜著酒壺,搬了張短榻到廊下,一個人慢慢地喝著。

    她不求醉,也不求消愁,她早知道酒澆不滅愁——她只是在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獨飲。

    今夜就是這樣的時候。

    夜風漸起,圓月升到樹梢,天穹上掛著幾顆疏星。

    隨隨估摸著這時候差不多該行合巹禮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個夜晚。

    那是最後一役前夕,叛軍已是強弩之末,漫長的戰事即將結束,也意味著他們行將別離。

    兩人都無話,只有風聲呼嘯,鐵甲鏗鏘。

    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待我回京,便與阿耶說,將儲位讓給二弟。”

    她愕然看他:“殿下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他淺淺一笑:“你知道你我有……”

    她不等他說完,打斷他:“那是家父在世時,與陛下君臣間的一句玩笑話,時移事異,已做不得數了。”

    “既然蕭將軍這麼說,”他眼中閃過促狹,“我只好再請媒人上門向蕭將軍提親了。”

    “你……”她轉過頭,半晌說不出一個字,雙頰燙得要燒起來。

    長到那麼大,她只知道舞刀弄棍、領兵打仗,在這些事上,仍像世間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無措。

    “我是說真的,”他正色道,“既然你我總有一人要離開故土,那個人理當是我。”

    頓了頓:“我不是最適合的儲君,你卻是最好的將軍。”

    夜風吹拂長草,星光下草原如海,翻起銀色的浪花。

    她的神魂也跟著搖曳湧動起來。

    “待我回長安將諸事安排妥當,便回來找蕭將軍可好?”他笑著問道。

    “誰說要嫁你了。”她低低地說了一句,轉過身快步朝營地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落荒而逃,鐵甲鏘啷啷作響。

    她忽然慶幸這副鎧甲很沉,因她整個人已快飄起來,飄上明淨的夜空。

    夜空中沒有片雲,只有璀璨的繁星,寶石般墜在天幕上。

    她一時又恨不得立刻飄到天上,摘一顆星星下來送給他。

    然而當他含笑望她,漫天繁星都已在他眼睛裡了。

    ……

    東宮正殿內外燈火煌煌,如星河落到地上,天邊的疏星朗月黯然失色。

    七寶高臺上,錦繡青廬中,太子和太子妃正在行合巹禮。

    阮月微端起整塊白玉雕成的合巹酒杯,與太子交頸曲臂,將琥珀色的酒液慢慢地傾入檀口中。

    酒杯不大,但酒是上好的郢州富水,甘醇芳烈,酒勁也大,她好容易把一杯喝完,立即從太子身邊退開,低垂螓首,從臉頰到纖細的脖頸都染成了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