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395章 第七十七章

    “那不是孩子。”

    “那些婦人呢?”

    “那也不能算是婦人。”

    “胡人和漢人,原本沒有那麼多區別的。”

    李二愣愣地看著好像突然發傻的小先生,一句話也不敢說。

    鮮卑人有騎兵,有步兵,看起來與中原無異,但實質又有很大差別。

    對於中原百姓來說,黔首雖微不足道,但在法理上仍然是大漢子民,享有一切理論上的權利。

    但對於鮮卑人來說卻並非如此。

    部族中的頭領和奴隸主們擁有牛羊馬匹,他們的家眷自然也有奴隸伺候保護。

    平民自然也是有的——但北方那種水土貧瘠的環境下,想靠耕種放牧讓自己吃飽並不容易,一遇天災,就會跌落階層。

    男子也好,婦人也罷,以及半身高的孩子,都被當作勞力,跟著頭領南下——他們沒有按照勞役制度徵發的民夫,他們就是民夫,與奴隸無異,甚至不如奴隸。

    對於那些婦孺來說,劫掠意味著什麼,她們清楚嗎?

    大概是清楚的。

    ——搶了漢人的糧,說不定我們就能捱過今冬哪!

    ——搶不到又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哪一年的天災不死人?不下雪,草長不出來,餓死了牲畜,也餓死人;下了大雪,牲畜凍死,也要餓死人;沙子蓋了草,牲畜餓死,要死人;乾旱天氣起了火,別說牲畜,連人都沒得跑,照樣要死人;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但這和漢人有什麼關係?

    火把映照下,幾個孩子雖然瘦骨嶙峋,但手腳還很靈活,跑到士卒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伸出了手,想討那塊餅子吃。

    他們下跪的動作被那個幷州口音的士兵制止了,他笑呵呵地比了比身旁的車輪,那幾個滿臉滿身都是泥漿的孩子便立刻乖巧地跑過去,一字排開。

    此時的車輪不比後世,看起來足有一米三四左右,有幾個孩子個頭沒到車輪那麼高,士兵便將餅子掰碎,遞給他們吃。

    其餘那些孩子呢?那些個子高過車輪的,為什麼不給他們吃?

    她在心裡這樣恍惚地問,然後彷彿有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回答了她。

    你猜,外面的坑是用來幹嘛的?

    那不是收斂我軍陣亡將士遺骸之用?

    這一仗軍中死傷多少,你心中有數,你再想一想,需要那麼大的坑嗎?

    戰捷陳屍,必築京觀,以為藏屍之地,以彰萬世之功。

    她的士兵們在等她一聲令下,也許是今晚,也許是明天。

    ——她名聲那樣好,大可以從容不迫地殺掉一部分,比如兩千餘精壯,將剩下的老幼放走,鮮卑人從此畏懼她,漢民依舊敬她愛她。

    ——她殺那些人,有什麼麻煩?她若是不殺他們,若是留下他們,萬餘張嘴,那才是麻煩!

    ——只不過像殺豬一樣,又不必她動手。

    ——像殺豬一樣!

    小先生還在繼續說下去。

    “你想,若是咱們朝野清平,邊軍嚴整,能以禮待他們,又能公平地與他們做生意,還願意接納他們來中原,給他們分土地,教他們開荒,他們難道不能如狐鹿姑一般,為大漢盡忠嗎?”

    “那若是,若是如現下這般——”

    諸葛亮嘆了一口氣,“若如桓靈那般,親小人,遠賢臣,甚至如暴秦一般,賦稅多如牛毛,致使生民困苦,漢人也會裹起黃巾啊。”

    他似乎說服了李二,但似乎又沒說服。

    因為這一切還有一個前提。

    胡人崇尚力量,歧視弱小,要收編他們,需要不斷地打勝仗。

    ——天下有不敗的將軍嗎?

    有士兵忽然注意到火把下的陰影處站了一個人。

    他是怎麼進的營?他沒有經過通報嗎?他是奸細嗎?

    不。

    那人沒有動。他無聲無息,似乎也沒有溫度,他的臉那樣蒼白,藏在黑暗中,不像一張活人的臉,也不像一張死人的臉。

    那是泰山的使者嗎?

    有士兵心中忽然升起了這樣一個恐懼的念頭,他們都聽說過許多逸聞,據說在那些死了很多人,或者是將要死很多人的地方,許是戰場,許是將起大疫的村落,都會有鬼使出現。

    ——他是來帶走誰的性命的?

    士兵的心提了起來,將手摸上腰間的刀柄,聲音裡卻染上了一絲顫音!

    “什麼人?!”

    那個人走了出來,於是這幾個兵卒都是大吃一驚。

    “將軍!”

    陸廉的神情彷彿是在夢囈之中,她像是看著他們,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她那樣冰冷,又彷彿下一瞬就要燃燒起來!

    但那張恍惚的,糾結的,痛苦的臉最終還是轉向了他們。

    “我不會敗。”

    她低聲囈語,似乎根本不是說給哪一個人聽,而是說給她自己。

    “我不能,也不該,更不會在戰場以外的地方——處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