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三十章

“脖子上的傷口還疼嗎?”

臥房裡,側目看見小孩脖頸上的紅痕,施黛皺起眉。

痕跡很明顯,能分辨出清晰的指印,江白硯掐他時,下了狠手。

男孩猶豫片刻,終是點頭:“有、有點兒L。”

他不擅長撒嬌,承認疼痛已是極限。

幾個字說完,靦腆垂下腦袋。

緊接著,側頸盪開輕柔的風。

風裡摻雜著淡淡香氣,是施黛腰間香囊的梅花味道,絲絲縷縷,撫平頸間的疼。

他的傷痕太猙獰,用手撫摸反而惹來疼痛。

施黛仔仔細細吹了吹,摸一摸小孩後腦勺:“這樣,會好些嗎?”

山風流轉,暮色四合。

近在咫尺的男孩認真注視她,似要將這張臉記在心中:“嗯。”

一門之隔,江白硯倚靠於牆邊,閉了閉眼。

他說不出方才是什麼感受,脖頸上的痛與癢絞纏相融——

如同一張無影無形的網,竟比瀕死的快意,更叫他難以掙脫。

*

這層魘境須臾消散,施黛再眨眼,見到一抹陽光。

山中木屋消失無蹤,懷裡的男孩也沒了身影。

她正與江白硯站在一座寺廟前。

這段記憶,是在冬天。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遮蓋廟宇的紅牆碧瓦。萬幸穿得厚實,否則施黛要被凍僵。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江白硯。

他不知想起什麼,微微皺著眉。

前兩次他都神情自若,能讓江白硯蹙眉,這是一段怎樣的記憶?

窺見他眼底的晦暗之色,施黛試探性開口:“江公子。你如果在意這段回憶……我可以閉上眼睛,留在這兒L等你。”

施黛很有原則。

再好奇,也不能窺探別人的隱私。

不然和小偷強盜有什麼區別。

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江白硯側過頭來,輕聲笑笑:“不必。不是多麼重要的記憶。”

的確不重要,他費盡心思遮遮掩掩,反而欲蓋彌彰。

這座寺廟不大,一覽無餘。

皚皚白雪鋪陳遍地,四周盡是喧鬧人聲,一尊佛像肅穆莊嚴,巍然立於殿中。

大殿前擺著一張漆紅木桌,桌上是三個冒出騰騰熱氣的木桶。

好幾名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木桶後,手持大勺,從中舀出一勺勺白米粥。

木桶前,則是數百個面黃肌瘦的男女老少分成三隊,每人拿著瓷碗,去盛僧人盛來的食物。

施黛明白了。

這是在施粥。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每到逢年過節,不少寺廟會為窮苦人家施予熱粥果腹。

隱隱意識到什麼,她覷向江白硯。

他面色淡淡,瞧不出表情,正遙望某個方向。

順著探去,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手捧瓷碗,靠坐在寺廟角落,靜靜喝粥。

他吃得很慢,像只拘謹的貓。身上的單薄衣物抵禦不了寒冬冷風,被風一吹,薄唇發白,身子止不住地抖。

和之前兩層魘境相比,這孩子年紀最小,大概只有七八歲。

施黛恍然想起,江家被滅門後,江白硯曾獨自在外流浪,後來才被邪修所擄。

父母雙亡,身如浮萍,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又能做到什麼。

遠處的男孩吃完了粥,把瓷碗揣在懷中。

冬天太冷太冷,時近除夕,冷風如刀割。他無處可去,只能蜷縮在不起眼的一角,試圖擋下瑟瑟寒風。

除了排隊盛粥的人,廟裡還有三三兩兩、結伴同行的香客。

男孩的視線流連不定,怯怯打量每一個經過的行人——

他身邊的生機太少,也太寂寞,看著其他人,彷彿能從中汲取一絲溫度似的。

最終,他的雙眼頓住。

一家三口從菩提樹下談笑走過,一片碧綠菩提葉悠然墜落,停在小女孩髮間。

孃親笑著為她拂去落葉,爹爹也伸出手,拭去她鼻尖的一抹雪屑。

女孩純然無邪,咬了口手中拿著的糖糕,同爹孃歡歡喜喜談天說地,笑音清脆如鈴。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緘默看著三人走過。

很久之後,似是下定決心,男孩眺望大殿中無悲無喜的佛陀,祈求般,輕聲說了什麼。

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喃喃低語的內容,施黛攥緊右手。

有那麼一瞬間,她不敢去看江白硯的神色。

在這時,江家已被滅了滿門。

“這是被邪修擄掠之前的時候。”

江白硯笑道:“讓施小姐見笑了。”

施黛趕忙擺手:“沒有沒有。江公子,這層魘境如何破?”

江白硯眉目稍斂。

他沒想過,魘境裡會出現這天的景象。

這是江家滅門後的第一個冬天,他活得好似過街老鼠,要隱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隱藏身為鮫人的事實,還要竭盡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鬆平常,沒有刻骨銘心的劇痛,也沒有翻天覆地的驚變。

他只是來寺廟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無味,他看著那一家三口,心裡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臉上,像是鍍了薄薄的霜。

江白硯垂眸笑了笑。

想起來了。

他當時,想要一點糖。

只想要一點糖。

闔家團圓,美滿安康,他連做夢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這個願望沒能實現。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願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引不來關注。

“糖。”

施黛:“欸?”

她記得江白硯不愛吃甜膩的糕點,更不吃糖。

當初給他買過一個糖人,江白硯拿在手裡好一會兒L,始終沒吃過一口。

“他想吃糖。”

江白硯淡聲道:“施小姐在此靜候就好。我去買些。”

就只是……這樣?

微微一怔,施黛脫口而出:“糖的話,我有。”

她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精緻錦囊。

這是給施雲聲準備的糖包,裡面有各式各樣口味不一的糖丸。

之前在蓮仙的玉門前,施黛就是靠它偽裝成定情信物,才能展開一場狗血大戲,打消靈童的懷疑。

“去找糖鋪太麻煩了,就用這個吧。”

施黛將它放在掌心掂量,裡面還有不少糖丸:“不過……應該如何給他?”

江白硯勾唇:“施小姐為他送去便是。”

他很難對那孩子款語溫言。

施黛默不作聲,扭頭瞥他

與曾經孤苦無依的幼童不同,江白硯如今已是鎮厄司中數一數二的劍客。

他很強。

理所當然地,不會希望受到同情與憐憫。

設身處地想想,施黛小時候,也有傷心難過的時候。

被師長責罵,因為挫折而鬱鬱寡歡,或是生病受傷悄悄掉眼淚——

比起江白硯的過去,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即便如此,倘若被旁人看見,施黛也會感到不好意思。

她不喜歡旁人投來同情的目光,更不願被人施捨,江白硯一定也是。

如果由她將糖包遞給小孩,再對他說些安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