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遊俠 作品

第27章 謝氏

 寬敞的落梅庵,窗明几淨,光滑的地面上,沒有鋪就紅氈,四周也沒有裝飾像紗幔這樣的華貴用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三大排層層疊疊的書架,除了書還是書,看上去卷帙浩繁,浩如煙海;特別是正中那張花梨木大書案上,堆滿了古舊的線裝套書,尤以兩部大書,最為引人注目:一部《謝氏家訓》,一部《麟趾格》。

 總而言之,這間簡樸的書齋,到處飄著一種盎然的古風。

 當時,夜晚將至,落梅庵內,寂寂杳無聲息,不,準確地說,並不是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那張花梨木書案,臨窗而置,上面堆滿了書籍,而旁邊的碧玉案几之上,早已設下了紅泥小爐,備了全套茶具,爐上架著一鼎銀製八角小茶壺,裡面開水翻滾,青煙繚繞。

 “咕嘟咕嘟……”

 在熊熊爐火的炙烤下,那鼎銀製的茶壺,發出一聲聲尖利的嘯鳴,那是茶湯煮沸的聲響;水是上等的清泉水,茶是上好的龍鳳團茶,新水烹新茶,一時茶香氤氳,蒸騰出無數熱氣。

 一間小小的落梅庵,書香瀰漫,茶香沁骨。

 這個時候,日頭西斜,庭外雖有夕陽餘暉,染遍了那株葡萄架,但室內卻早已燈火通明,燃起了粗如嬰兒手臂的火燭,映照得一間幽靜書齋,綻放出大片光明,傾倒了外面的昏沉暮色。

 書齋內,燈光蕭索,一位風華雋爽的中年男子,手執一卷書冊,長身玉立,踏著落梅庵平滑如明鏡的水磨青石地面,正緩緩地來回慢踱,彷彿若有所思的樣子,時不時還停下腳步,低頭沉思,頜下一綹長鬚,無風飄逸,愈發展現出他本人溫潤如玉的君子之風。

 這位儒雅的中年男子,便是如今陳郡謝氏的當家家主,素以文采斐然,詩風清峻揚名於世,又以世族領袖的身份,位列三公,身居宰執,被大周宣帝譽為“當朝風流丞相”的一代名臣——中書令、吳國公、司徒謝顥。

 遙想當年,這位曾被世人喻為“謝家玉璧”的翩翩美少年,這位曾與當今陛下年少相扶的世族才俊,如今已步入中年,雖不復昔日少年意氣,但他那端正的面龐與挺秀的容顏,卻依然保留著年輕時芝蘭玉樹的彬彬之風,形相清癯,蕭疏軒昂,雙目湛然若神,身材也保持得很好,整個人高挑瘦削,帶著百年世家特有的書卷氣,落拓灑脫;而此時的他,身著一套半舊的家居玄袍,頭束一條黑布方巾,配上腰間的一條玉帶,再無其它華貴的飾物,透露著一股令人不可仰視的清貴。

 俊朗的風采,清然的神情,勾起了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

 開平十六年,南楚、西燕、吐蕃三方聯盟,圖謀進犯周境,瓜分大周西南國土;是時,敵我兵力懸殊,三方聯軍二十萬,大兵壓境,軍營綿綿數十里,直壓邛州,戰線危如累卵。值此國難當頭,一名年輕的太子左庶子,手執王儀節杖,孤身一人,玄衣墨冠深入敵營,斧鉞脅身而無懼意,吐蕃王念其膽色,著人邀入王帳;隨即,此人便在大帳之上,直面吐蕃親貴,舌如利刃,口吐蓮花,於彈指之間,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迫使吐蕃退兵,瓦解三方聯盟,而後,北周大軍順勢反攻,以少勝多,一戰扭轉了此次邛州之危。

 那位在當年出身簪纓世家,談笑自若,叱吒無雙,僅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風雲使臣,不是他人,正是眼前這個謙謙如玉,早已位極人臣,總領百揆的中年男子——司徒謝顥!

 謝顥手執書卷,一邊垂眸低首,一邊幽幽嘆息,口中漫聲吟詠,竟是一首絕麗的七言小詩:

 寂寂河漢白月輝,

 嫦娥御風下紫微。

 宮中帝子愁腸斷,

 神女一曲聲聲悲……

 吟詠到“聲聲悲”之時,謝顥的聲音,微微低沉了下來,那雙曜若玉璧的眼眸,隱隱閃過一絲惻然之色,劃過些許不易察覺的哀悵。

 昔日的他,是朗朗明月少年郎;如今的他,是廟堂柱石謝司徒;對於這位不世出的世族領袖而言,位列三公,永鎮朝堂,光大謝氏門楣,固然很好,但更讓他念念不忘,且始終追懷的,是曾經那段激盪的風雲歲月,那些鮮活如初的故友,以及與皇帝陛下年少扶持的一朝一夕……

 他,身為謝家子弟,雖是風流名士,一代文宗,卻也曾烏衣年少,豪情熱血,也曾封侯拜相,縱橫捭闔,唯盼青史留名,百年之後入廟堂。

 然而,世事無常,流年似水,似乎只是光華一瞬,便已早生華髮,不復少時朱顏,徒留下一張飽經滄桑的臉,抹去了他從前風華正茂的如許英年。

 ……

 一陣夏日黃昏的微風,從司徒府的高牆外吹進,輕輕灌入謝宅,沿著偌大的府邸,掠過府中廊閣,花園,鏡湖的上空,極其溫柔地拂去暑熱,飄進落梅庵的書齋裡,憑添了幾分涼意。

 忽然,就在這時,一雙皓如素雪的柔荑,化作飄逸的霜紗,悄悄從身後矇住了謝顥的雙眼,那凝嫩似青蔥的纖纖玉指,隨著柔荑的動作,輕輕覆在司徒大人略顯微白的眉尖上,畫面顯得是那樣唯美,這乍一看,就是一雙少女的手。

 原本清晰的視線,突然被一雙少女的白皙玉手矇住,謝顥的臉上,先是浮現出一抹疑色,但是很快,他便旋即展顏微笑起來;因為,伴隨著那雙少女玉手,一併而來的,是一股令人迷醉的淡淡香風,謝司徒不用睜眼便知道是自己的小女兒來了,原因很簡單,這股淡淡的香風,正是來自小女兒身上的蘇合香。

 這種蘇合香,產自西域焉耆,乃是宮中御賜之物,幾乎各王公府邸的女眷,尤為偏愛這種香料,身為司徒大人的愛女,謝婉心亦不例外,獨愛蘇合香。

 謝顥笑了笑,輕輕拍了拍愛女的柔荑,寵溺地說道。

 “杳杳,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

 見被爹爹一眼識破,站在父親身後的謝婉心,那張姣好的容顏之上,頃刻失了芳華,頻添了幾分幽幽的悵惘姿色,給她微帶清冷的面頰上,勾勒出了無以倫比的秀美與雋麗。

 不多時,謝婉心放下雙手,緩緩從父親面前挪開,臉上立時佈滿霞緋,呈現出一種世族兒女的矜持與端莊,上前拽著爹爹的袖袍,唇下漾起豔若桃蕊的笑容,竟羞赧赧地撒起嬌來。

 “爹爹,哪有您這麼掃興的,就不能讓女兒歡喜一會兒嗎?”

 “行了,行了,別鬧了,就你現在這樣,以後哪個夫家敢要你。”

 這個時候,謝顥終於轉過身來,他清亮的目光,也慢慢從手上執著的那捲書,轉移到了小女兒身上;當這位三公宰執回身的那一瞬,他驚異地發現,自己這個最疼愛的小女兒,今日甚是與眾不同:一頭如墨的長髮,被高高地梳了起來,挽了個流雲髻,淡粉輕敷,紅唇點絳,看似一身普通的少女裝扮,並未刻意掩飾自己身為女子的落落大方,眼瞳清澈,眸色明豔,正如她耳上綴著的東珠墜子一般,熠熠生輝,襯托出多情美人的嫵媚與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