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滿山崗 作品

第 45 章 昨夜

身體的反應不會騙人。




而江聞祈步步緊逼,似乎今天想從她這裡獲得一個準確答案。




“如果你的答案是否,現在就可以推開我。”




手腕處的束縛鬆了,許初允重獲自由。




她指尖顫了顫,想要推開,卻在最後即將推開的間隙停住。




江聞祈頓了下,視線觸及到她眼睫上浮動著的薄薄霧氣。




微妙的幾息後,他還是後退了一步,給她空間。




許初允終於開口,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澀,“江聞祈。”




“我在。”




“你有沒有試過,擁有過一樣東西,再失去?”




像陳舊封閉的門閥,被過路的行人鍥而不捨地敲動,原本緊逼的門終於鬆動了些許,揚起微薄的灰塵,嗆人,卻露出這扇門本來的面目,窺見一點縫隙。




江聞祈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




他眉頭微皺,像是在思考。




“或者這樣說,你知不知道,從擁有全世界到失去全世界是什麼感受?”




許初允唇角微綻的笑容很淺,明明是笑,眼中卻帶著淺淡的水霧,薄薄一層,像清晨的森林,又好似玻璃櫥櫃裡的易碎製品。




“你沒有失去過,所以你不怕擁有,也不怕失去。對你來說,這個世界很簡單,做選擇也很簡單,無非有或沒有。”




許初允微偏過頭,看著窗外。




廚房窗外恰好是庭院的一隅,風信子開得絢爛,在夜風裡搖曳。




“但是我不一樣,我擁有過,失去過,所以害怕再度擁有。我已經失去過一次,無法承受再失去一次的後果。”




她的聲音很輕,像水晶球裡簌簌落落的大雪,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看得見卻摸不著。




江聞祈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她睫毛輕顫著,似振動的蝶翼,上面掛著一點晶瑩,又像是人的錯覺。




明明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半米,而好似有透明的隔閡隔開來。




他抬起手,似乎想伸手擦掉她眼睫的霧,也想將她單薄微抖的脊背擁入懷中,但終究只是隱忍地收回手。




“我給你時間。”




江聞祈又後退了半步,淡聲開口,“只是解除婚姻的話,我不想再聽到。”




許初允回過神,低著頭,匆匆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便繞開江聞祈,砰砰兩下上了樓。




餘留江聞祈在原地。




他看向窗外,剛才她視線所在的地方。




下晚自習的江文柏在十點半準時到達翠庭別苑。




他先吃了熱騰騰的一碗萍姨做的蝦滑紫菜補腦湯,而後上樓,也慢慢回過味來,搬到這裡,除了來回接送折騰了一點,其他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甚至沒有人再督促他寫作業,手機和遊戲隨便玩,電競房裡放著的一疊單機遊戲都被他玩得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他每個月的零花錢還漲了,從原本的一萬漲到了足足二十萬。




祈哥比媽媽出手大方太多,還答應考完期末給他提車。




江文柏照例先去打遊戲,旁邊桌上擺著萍姨切好送上來的果盤,除了江聞祈不准他帶朋友過來,其他的日子是比在老宅要舒坦許多。




只是江文柏剛打了遊戲沒多久,突然整個電競房就陷入黑暗,主機風扇也停歇下來。




江文柏一愣,打開門問樓下的萍姨:“姨,停電了嗎?”




“沒有啊。”正準備回保姆房的萍姨也不知所措。




看到亮如白晝的一樓,江文柏更懵了。




哪有停電只停他房間電的?就是跳閘也不至於吧?




剛想再問幾句,身後咔嗒一聲,長廊裡的一處房門打開。




江文柏剛轉過頭,就看到江聞祈冷聲道:“打什麼遊戲,睡覺,再吵就滾。”




江文柏:“……”




身體先於理智露出一個討好的笑:“知道了哥哥。”




他很怕江聞祈,媽媽也經常在他耳邊嘮叨,督促他學習,說如果學不好,也不會討爸爸歡心,以後就得在這位薄情冷淡的哥哥手下討生活,於是江文柏很早就養出了看江聞祈臉色過日子的技能。




江聞祈微冷的眼風掃他一眼,合上了門。




江文柏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回去了。




房間裡。




像是想要保持距離,許初允背對著江聞祈,側睡著,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在床邊的一角。




只是又做噩夢。




睡得不是很安穩。




她已經很少再做這個夢。




大二的寒假,室友都早早搶了車票回家,問她:“你怎麼不一起搶票?是本地人嗎?”




搶了又回哪裡呢?




她唯一的家,很早就在那一場車禍之後賣掉了,拿去給媽媽做手術,再拿去給爸爸搶救。




奶奶跟叔母叔父住在一起,那裡終究不是她的家。在奶奶的強烈要求下,許初允也曾經在叔母叔母家過一次年。




只是新年伊始,就聽到一些——




“都十八歲的人了,有手有腳的,怎麼還住你家?”




“是不是你老公跳樓的那個哥哥的女兒?”




“長得漂亮,就是太晦氣了,而且大過年的怎麼臉皮這麼厚,好意思……”




“你有婆婆這個拖油瓶還不夠,怎麼還有一個……”




……




廚房裡,叔母那邊孃家親戚在竊竊私語,老房子隔音不好,許初允聽得分明。




她知道自己在叔母眼中礙眼,也不願意打擾奶奶原本平靜的養老生活,將奶奶發給她的厚厚紅包重新壓回奶奶的枕頭下,在大年初一的下午悄悄離開了。




她回了學校,宿管阿姨告訴她沒有打留校申請,不能住校。許初允像個幽魂一樣飄蕩在冬日的學校,最後心軟的阿姨還是放她進來,只是宿舍沒有電,沒有熱水。




手機上春晚在直播,彈幕熱鬧。




消息欄那裡空空如也。




朋友圈裡,同學們在秀爸爸媽媽親戚們發的紅包,轉賬記錄。




許初允在黑漆漆的宿舍裡打著手電筒,洗了冷水臉,混著眼淚,吃完了一碗食堂發給留校學生的餃子。




韭菜肉餡的,皮薄肉厚,只是冷冰冰的,沒有醋,除了肉味嘗不出別的味道。




而後翻身上床睡覺,睡之前看了眼微信裡永遠定格著的群聊,把那幾句簡單的‘寶貝女兒,新年快樂’和紅包截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




大學畢業後,有的同學回老家發展,有的同學留在江城這樣的超一線城市繼續奮鬥,許初允也回過一次老家。




她路過曾經住了十八年的那個小區,鬼使神差地進去了,上樓時看到那家人剛好出門,透過半開的門,許初允看到裡面還是熟悉的佈局。




客廳的白色牆壁上還殘留著膠水附著過後的痕跡,曾經那裡貼滿了一整牆的獎狀,許初允小時候還會把自己去素描班上課畫的畫小人,連同獎狀一齊貼在上面。




房子低價賣掉之後,那些獎狀在媽媽下葬的時候,許初允一起燒掉了。




媽媽購買的那個布藝沙發還在裡面,很軟,許初允記得在那上面盤著腿玩遊戲,等待開飯的時光。餐桌也還是媽媽最喜歡的那款。




新房主也是一家三口,年輕的夫婦牽著小女孩下樓,小女孩牽著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就是不肯老實走路。




“走慢點,別跳了。”




“快給姐姐讓路。”




年輕媽媽柔聲輕斥著小女孩,小女孩乖乖地讓了路,又好奇地看了一眼路過的許初允。




“姐姐好漂亮……”




“你以後也會很漂亮。”年輕媽媽笑著道,又禮貌客氣地衝許初允點頭笑了一下,以為許初允也是住在這一棟的鄰居。




四目相對,許初允有過些微的僵硬,卻也是露出一個笑容,看著一家三口下樓。




再後來,許初允在樓下遙望了一眼,曾經住過十八年的房子,窗臺外面還晾著衣服,在夏日的陽光裡隨風盪漾。




而後離開。




離開那個寄載著她人生前十八年所有記憶,儲存著所有和父母回憶的地方。




她再也沒回去看過一眼。




大學畢業之後的日子就是在出租房裡顛沛流離,換了一套又一套,細細算來,住在影城附近小區的那段時間算是不多的安穩,只是後來這份安穩也被打破。




像是在最寒冷的冬日,赤腳行走在薄薄的冰面,她冷得肝都在顫,卻只能一步步走著,不知脆弱的冰面會不會在下一秒皸裂破開。




很冷。




好冷。




她好想媽媽。




夢裡的許初允下意識地尋找著熱度的來源,像是跋涉在風雪裡的旅人尋找一處避難的小木屋。




而後,一隻有力的胳膊橫亙過來,將她撈進了一個炙熱的懷抱。




伴隨著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又像是憐惜。




好似在燃燒




著的壁爐旁,金紅色的火焰影子跳躍,壁爐裡的柴火噼裡啪啦地燃燒著。




蜷縮著的身軀終於舒展,那點細微的麻木和僵硬也緩和下來。




外面是無盡的風雪,她卻烤著火,睡得很安然。




江聞祈說話算話,那天之後,除了偶爾會給她發一兩條消息報備行程,他沒再跟她說過別的話,給足了她空間和自由。




許初允得以喘息。




今天的通告是拍一個代言的廣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