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州 作品

第 37 章

冬臨寒意至,顧小燈困守到十一月時,一夜窗戶傳來篤篤聲,他掃開鋪滿桌面的凌亂藥方,打開窗戶的瞬間,腥熱的精瘦海東青就撲進了他懷裡。




他嚇得心臟直抽,眼眶也登時紅了,手忙腳亂地兜住海東青,趴在腳邊的小配猛然站起來,他正要示意小配安靜,就見它滿眼放光地吐著舌頭,一臉見到小夥伴的興奮表情。




顧小燈:“……”




這狗兒子很熟悉鷹叔叔。




夜色已深,裡屋外的僕從和侍衛沒有察覺到裡屋的動靜,顧小燈小心翼翼地拎出懷裡的海東青花燼,心中嘀咕,這猛禽不如以前壯碩了,瘦了一圈,羽毛也不如以前油光鋥亮,從前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也有些渾濁,一身半傷,疲憊不堪,搖搖欲墜的模樣。




顧瑾玉走的時候不過春末,臨走時說入冬人回不來也會差鷹來,現在都下起小雪了,總算是來了。




此時看到花燼,猶如看到顧瑾玉的化身,他又是生氣又是委屈,寸步難行困了一個月的淚意湧上來,便眼淚汪汪地掐著花燼晃晃:“咕咕?”




風塵僕僕的花燼甩了甩它那頂羽凌亂的鳥腦袋,大概是把腦漿甩均勻了,小眼睛清澈了不少,猛猛蹭起了顧小燈的手,蹭得顧小燈白皙的手背沾上了塵土和血痂碎。親暱完,它便邀功似地抬大爪子,抖著系在上面的信筒。




顧小燈抱著它坐下,抖著手解下那比以往都要大的信筒,抽出了袖在裡面的兩封信箋。




一封是顧瑾玉沾了斑駁血印的來信:




【小燈見信,暌違日久,森卿至念】




【王府中事,已得祝彌相告,小燈勿憂,我與王府周旋得限期,新年未至,不可置你,小燈閉守書院,切莫離府,待我新年歸家,向你請萬罪】




另一封是張等晴的家書,字跡和口吻一如既往地熟悉:




【燈崽,哥跟著你世子哥的軍隊往西南去了,正在料理當年和我們有千絲萬縷的邪派千機樓,等哥剷平了那堆江湖敗類,開了我們的江湖路,就北上長洛去接你】




【燈崽乖,冬冷添衣,靠著暖爐等哥吧】




顧小燈看完顧瑾玉的信就放到一邊,揪著張等晴的信默默地去找自己的小信匣,匣裡放著顧瑾玉四年前送他的生辰禮,那支從未戴上的髮簪,還收集了五年來所有的家書。張等晴是義兄,顧瑾玉也是手足,至少他一直這樣覺得的。




顧小燈把信箋一封封地取出來擺放在地上,將家書和顧瑾玉的信箋比對,從蹲到跪,指尖劃過每一筆畫,辨別每一個字。




比對到夜色深重,沒有問題,張等晴五年來的家書字跡口吻一脈相承,內容也沒有不實。




滿地家書一百六十七封,張等晴在家書中相告的經歷前後呼應,沒有一處矛盾,軍營生活的痕跡鮮活得不能再鮮活。




這不像能做假出來的,顧瑾玉不至於在這事上騙他了吧?五年的時間,騙他倒置葛關兩家的關係還好,但義兄家書,每月來信,他總不至於在這事上




編造一個長達五年的繁瑣謊言吧?()




顧小燈懷疑了一個月的張等晴下落,此刻才把吊著的心臟塞回胸腔裡,擦著眼淚收回滿匣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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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夜沒睡,給張等晴的回信很快寫好了,給顧瑾玉的卻是刪刪改改。直到眼見天將亮,花燼再不走怕是要被發現,才胡亂寫了兩行,畫了幾筆,捲起信箋塞到睡了個飽覺的花燼爪上,開窗送它出去了。




*




不知是否跟顧瑾玉在信箋上說的“周旋”、“限期”有關,放飛花燼的三天後,看守顧小燈的侍衛不再嚴格地限制他困守屋裡,允許他在書院上課的時間裡放他出來,他這才得以牽著小配踏出門,雖然遇不到一個同窗,但也強過□□。




默默走到一處亭臺時,亭裡卻有一個人等著他。




顧小燈遠遠看到她時就問起了緊跟的侍衛:“我能去和二小姐說說話嗎?”




侍衛無聲即默認首肯,他便牽著小配過去了。




顧如慧身穿緗葉色的裙衫,高挑纖細地站著,骨架纖薄得有些脆弱之態,聞聲轉過身來時,得益一雙清冷剛決的眼睛,才用氣場壓下了弱質之身的天生不足。




顧小燈眼睛一花,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耳垂的一對珠花上。




小配忽然叼著狗繩扭頭要跑,他無奈又好笑地拖著不情不願的它走進亭裡去,主動和顧如慧打招呼:“二小姐,你怎麼來了?”




他很久沒和奉恩以外的人說話了。




“來看看你們。”顧如慧溫和地笑了笑,低頭看狗臉戒備的小配,“這便是瑾玉拒絕舞姬換來的牧羊犬啊。”




顧小燈怔了怔:“舞姬?”




顧如慧看他神色,便輕笑著解釋:“去年四境上供,皇太女私下賞賜了一批美人給東宮僚屬,只有瑾玉換成了一隻牧羊犬。”




顧小燈哦了一聲,注意力在奇奇怪怪的小細節上,顧瑾玉沒告訴他這原委,顧如慧也說這是皇太女私下做的事,那她是怎麼知道的呢?




顧家如果要分出兩個陣營,她該是和顧瑾玉相斥的吧。




“看來它很是排斥我。”顧如慧看了會警惕得低吠的小配笑了笑,“山卿,我來不為別的,只是和你閒談幾句話。”




“那您說,我聽著。”顧小燈彎腰把小配抱了起來,小配一改狗臉,嗷嗚小叫著去舔他的下巴。




“你的歸屬仍不確定。我幫不了你什麼。”顧如慧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從懷中取出了一塊小巧精緻的血玉,朝他遞過來,“接下來你且帶著它,也許它能派得上用場。”




顧小燈捂住要去咬她的小配,受寵若驚地接過了那枚血玉:“哇,謝謝……”




“不用,二殿下之事,你是替我去擋劫的。”顧如慧的眉目籠在一片陰影裡,“山卿,我只來找你這一次,你有什麼想要我替你做的麼?”




顧小燈眼睛一亮,猶豫片刻後問:“那我能問問一個人嗎?”




顧如慧以為他要問蘇家的,亦或是葛家的:“好,誰?”




“張等




()晴,五年前和我一起進府的。”顧小燈逮著當初的記憶描述起來,向她確認他的去處。




顧如慧神色複雜了些許:“我不清楚,那是父王和瑾玉他們處理的。”




“那好吧。”顧小燈看她,“二小姐,那個二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顧如慧沉默了好一會,一個粗俚的詞從唇齒間吐出來:“萬年老二。”




“啊?”




“我和他都是。”




顧如慧沒有細說,顧小燈從她那微妙的沉默裡感覺到難以描述的悲涼,兩人的對話無法再維持下去,顧小燈便請她走一趟,抱著小配回了住處,拿出幾張藥方和一罐藥塞給她。




顧如慧聽完他的解釋後怔了怔:“不如我帶你到母妃院中,你自己同她說罷。”




顧小燈搖搖頭:“不用了,我上次和王妃娘娘說得不少了,我意識到我也是她心裡的一塊痼疾,以後還是少到她跟前為好。倒是王爺,我很久沒見到他了……剛才在亭子裡你問我有沒有什麼需求,我原想著求你帶我去見他,很快又不想了。”




“你怨恨我們嗎?”




顧小燈又搖頭:“我會怕,但沒什麼好怨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那你的道是什麼?”




“大概是你們覺得最沒有出息的道吧。”




她有些執著地追問,顧小燈刮刮鼻子輕笑:“我不想說,說出來只是增添一條你們排斥我的理由而已。”




*




顧如慧走的當夜,顧小燈寫完了新的一卷見聞錄,屋裡就迎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小朋友。




蘇小鳶頂著一張易容成奉歡的假臉,嘴裡叨叨著“山卿哥”撲上來了。




顧小燈的震驚掩蓋過了喜悅,摁住蘇小鳶的肩膀一頓看,楞是沒看出破綻來,活脫脫一個真奉歡。




“你怎麼來了?”




“你好久沒去學堂上課了,屋舍外又圍著一堆人,銅牆鐵壁似的,用腳指頭想都知道你出事了!”蘇小鳶捏捏自己那張看不出破綻的假臉,“這兩天你這邊的防守可算是鬆懈了一點,我趕緊用我的看家本領易了容來看你了。”




顧小燈沒想到這小少年手藝這麼過硬,更不敢置信地看向杵在不遠處的奉恩:“奉恩,你平日把奉歡看得跟眼珠子一樣,你這回怎麼跟別人串通了?把你弟都捲進來了?”




奉恩看了看他,上前來說出了讓顧小燈更震驚的——他們竟然是來幫蘇小鳶換走他的。




顧小燈如在夢裡,怔怔地聽著奉恩小聲對他解釋,他們一起勸他離開顧家,趁著眼下防守處在倦怠期,蘇家在外面接應著,刻不容緩地借蘇小鳶的易容術逃出去。




顧小燈來不及斟酌,就在蘇小鳶的手裡趕鴨子上架地易了容,蘇小鳶扮做他,他易成奉歡的樣子,由奉恩帶出了學子院,廣澤書院中的一切有他們兜底,他只被要求在中途易三次容,連夜彎彎繞繞地離開了顧家。




走得匆忙如奔逃,小配在身後被捂住低吠,懷裡的血玉膈得心口發疼,他不敢相信能




從一個籠子裡跑出來,就算跑向另一個籠子,那也是沒辦法的了。




被蘇家的僕從領到摘星樓,走進明燭間,看到坐在熟悉的書桌前的蘇明雅的時候,顧小燈的夢才剝離開來。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蘇公子……真的是蘇明雅嗎?”




蘇明雅朝他張開手。




顧小燈再抑制不住數月的窒悶,奔上前去扎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