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八十三章

趙鹿鳴偶爾反思,覺得自己這些年來也不知道學了什麼。




瘦金體是學明白了,各路神霄派教材也學了不少,兵書努力看了,戰爭學也不知道能考幾分。




這些東西似乎有用,又似乎沒用,但她總歸是花費心力了,她覺得自己學得最不認真,但最有天賦的卻不是這些。




她在汴京的寶籙宮中,看道士們同各路達官顯貴,各位師兄師弟,講起謎語來駕輕就熟,容易非常,久而久之她也無師自通了這門本領。




但來興元府後,其實這本事她用的倒少了。




高堅果四兄弟裡,三個是遼人,一個党項人,四個人不管心眼多少,說話都好直來直去,哪怕是心眼略多的高四果和王善,說到為難處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只藏半句話,他們說謎語的本事只到這,多了藏不住。




盡忠是個機靈的,身邊幾個宮女也是機靈的,但他們都不會同她說謎語——她們是奴婢,失心瘋才會讓她猜。




曹福是個愛說謎語的,但也是個更加敏銳的,她稍有三分疏遠的意思,老太監立刻就乖覺地退避一射之地,聲稱自己年老體弱,告假靜養,用帝姬賞他的錢在南鄭城外置了個很清幽的別院。離得不遠,正好在帝姬想找就能找到他,不想看到他又看不見的位置。




還有個悽然老師。




悽然老師不講謎語,他講不出的話都是一肚子委屈。




總之趙鹿鳴最近很少猜謎語,但今天种師道和种師中又開始同她講起謎語,她就打起精神來。




西京道人心未附。




她試探性地說,“既是新附之民,爹爹自然會體恤他們,為他們免除賦稅吧?”




“官家是聖主,”种師中嘆氣道,“朝中各位相公亦有此意。”




然後呢?然後老頭兒又不說話了,輪到她猜了。




官家是好的,朝中相公們也是好的,那為什麼西京道的民心還是沒穩定下來?




哦原來是下面的人把經念壞了。




順著這個思路,她再試探一輪,“宣撫使在北,當有裁度分寸。”




种師中摸摸鬍鬚,不說話。




种師道就笑呵呵地,“帝姬車馬顛簸,難得至此,不賞玩終南山景色,難道要聽兩個老頭子在這裡講些有的沒的?”




弟弟眉目就展開了,也是微笑著,一臉的親切,“此地有種家軍駐守,帝姬若只暫住幾日,於附近遊玩,料來無妨,只是北上籌備羅天大醮之事,恐怕須等賊兵剿滅之後,再作籌謀。”




兩個老頭兒對譚稹的不滿還沒看出來,但他們很謹慎,不想同她嚼宣撫使的舌頭,這是一定的。但剛到時說是讓她趕緊回去,現在又改口請她稍留幾日,說明覺得她孺子可教,也就是謎語猜得還不錯,不算是一個全然天真且笨蛋的十三四小姑娘。




她解了半天的謎,反覆在想种師中每一個字的語氣和表情有什麼遺漏之處沒有,忽然聽到他又提起羅天大醮,就隨口拋出來了一句:




“我已經派了一百道童,還有幾個道士北上去太原了呢,”她笑道,“不過想來有西軍諸位將士在,他們也當無礙。”()




兩個老頭兒忽然氣息就是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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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種努力說謎語說不下去的艱澀,而是一種戳破了層層假面的,兩個西軍老兵突然之間鮮活又真實的尷尬。




“怎麼?”她留意到了這一點,立刻追問。




老種相公還是沒吱聲,小種相公就摸了摸鬍子,呵呵呵呵地乾笑起來。




有西軍在,仗打不打得贏,不一定。




但西軍的軍紀,其實一直就……就那樣。




漢唐崇武,可憑軍功封侯,上到武將,下到士兵,人人都對未來很有期望,所謂“義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宋朝崇文,名留青史位極人臣的都是士大夫,但好在大宋有錢,行動拿錢墊補人,兵將們拿錢打仗,純純的日子人。




在此之前,其實盡忠和王善對這件事是沒概念的。




盡忠是個西城所內官,心都掉錢眼裡的那種;王善是個山裡的小書生,家裡只有二畝薄地。兩個人後來都被靈應宮收編,但熟悉的也只是帝姬這支被特殊教材洗腦過的靈應軍,這群穿道袍的士兵每天早起後入睡前都要神神叨叨跟著念兩遍急急如律令,平時出門操練還得將符籙貼身上。遠看是識字也明禮,作戰也勇猛,近看就是一群十字軍,跟其他大宋軍隊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他們之前一直和靈應軍在一起,靈應軍有個豺狼虎豹的帝姬在上面,他們是不缺錢的。




但其他的宋軍都覺得缺,而且不僅缺錢,他們什麼都缺。




所以就在帝姬坐在涼爽清幽,被層層保護起來的種家別院裡一邊消暑,一邊等待秦鳳路轉運使時,盡忠和王善並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向著那個道觀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