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156章 魏亡

    ()        大梁東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東一處已經被濁水倒灌,完全無法下腳的里閭,一群魏人聚集於此,個個疲憊不堪,神情頹唐。

    長達三個月的水攻圍城,城內雖然糧食還算夠吃,沒出現易子而食的慘劇,但因為缺少一塊乾燥的空地,他們只得懸釜為炊,又因為缺少柴火,這些糧食如何吃到嘴裡,成了最難的問題。

    先燒屋子裡的木料傢俱,再燒昂貴的漆器,最後是華麗的絲帛。這些東西,用來燒飯卻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錢的木柴,當絲帛麻布也燒完後,就輪到高冠、寬袖遭殃了。

    這還是富裕人家的辦法,窮人家更慘,只能靠嚼著生米度日。

    所以這群昔日風雅高貴的士大夫個個破衣爛衫,冠帶不知所蹤,下裳也截短了,像他們嫌棄的泥腿子一樣,光著腳站在濁水中,只是言談舉止還謹守著禮節。

    他們的閒談沒持續多會,隨著這間院子內一樣東西被運出,眾人紛紛過去幫忙。他們雖然都是不事生產的大夫文士,現在卻個個捋起袖子,合力抬著一副沒有上漆的棺槨,然後趟過水沒小腿的街道,朝遠處高出地面許多的高臺宮闕走去……

    那座高臺叫“範臺”,是魏惠王時修建的宮殿,它地勢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蘇,鳥語花香,亭臺樓閣,美不勝收。當年魏惠王整天帶兩名最寵愛的美女白臺、閭須來範臺遊樂賞玩。

    現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成了城東為數不多可以下腳的地方,圍城期間,魏王假允許城東的貴族大夫攜帶家眷來此避難。

    魏國貴族大夫們趨之若鶩,但惟獨有一個人卻沒走,九十歲的唐雎堅守在家,誓與魏國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堅決不去範臺。

    當兒孫弟子勸他時,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歲那年,燕軍入齊,殺齊閔王,連下齊地七十餘城,僅餘莒、即墨。時田單守即墨,身操版插,與士卒同衣食,共辛勞,妻妾編於行伍之間!這才有了困守三年,奮力一擊的復國壯舉!”

    “如今大梁被圍,危如累卵,身為卿大夫,豈能拋棄民眾百姓,自己去高臺避難?務必戮力一心,卿大夫與百姓一體,如此,方能集眾志而成城!”

    話雖如此,但唐雎能勸動兒孫、弟子留下,卻勸不動魏王和公卿貴族們跑到王宮高臺,緊閉大門,繼續宴飲笙歌,終日爛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裝作不知魏國隨時覆滅的命運。

    魏國貴族此舉,讓魏人越發寒心,士氣一天低過一天。

    現如今,大梁的牆垣終於垮塌,而作為城內守卒最後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驚聞城崩的那一刻,遺憾而不甘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被許多人抬著的棺槨內,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遺體。

    ……

    一行人艱難地跋涉到了範臺,前些日子,這裡還有不少公卿貴族的門客私兵看守,不讓百姓上去,現如今,宮門卻空無一人。

    城破後,魏王立刻宣佈全城放下武器,選擇歸降。明日,公卿貴族便要跟著魏王出城投降,離開這座被溺死的城市,門客私兵也作鳥獸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兒孫弟子們,打算將老人家的遺體葬在這,因為這是為數不多,還有一抹黃土的地方。

    然而,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卻站在範臺宮門處,伸出手,攔下了眾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範臺!”他大聲說道。

    唐厲是唐雎眾多曾孫中的一員,從小跟在唐雎身邊,前些時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時,眾人便找不到唐厲了,大概是在哪哭著,誰料他卻跑到這攔下棺槨。

    “唐厲!”唐厲的父親,也就是唐雎的孫子怒斥他道:“你這不肖子孫,竟敢攔棺?還不快讓開!”

    唐厲跪倒在水裡,低頭道:“曾祖父彌留之際一直在說,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他亦不願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內,何來秦地?”

    青年指著身後的範臺道:“如今魏王已攜帶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後,魏就亡了,明日以後,此處便是秦境!曾祖父與秦國鬥了一生,黃泉之下,他豈能安息?”

    “再者,範臺乃是魏惠王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誤國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將他葬於此!”

    “那你說該葬於何處?”唐厲的父親扛著沉重的棺槨,眼裡含著淚,悲憤地說道:“這方圓百里,哪裡還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嘆了起來。

    “社稷都亡了,何況國土!”

    “城內到處是水,一片亂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難道要等秦人來羞辱夫子屍身麼。”

    “人死為大,總是要入土的。”

    “我……”唐厲一時間一沒有什麼好辦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眾人抬著唐雎棺槨,登上了範臺。

    作為小輩,他的話是不頂用的,最後只能擦擦淚跟上,與眾人一起,將棺槨埋在範臺一角,開始了簡陋的葬禮。

    城內條件簡陋,沒有素帛黑布,卻不缺少唱頌輓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