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558章 螳臂

    ()        一條濟水,將秦官軍和反叛的齊人“群盜”分隔開來,濟水以南,秦軍安營紮寨,濟水之北,齊人的營地卻顯得有些混亂,他們雖然人多勢眾,卻沒什麼紀律。

    其中一個角落,有數十名來自樂安縣的輕俠,大戰在即,他們臉上也未見緊張,反而在不斷地朝一個被人簇擁而還的遊俠兒起鬨。

    “樂扁,聽說你殺了個秦兵,還得了賞賜?”

    被眾人簇擁的輕俠樂扁三十上下,穿了一身普通的褐衣,此時卻眉飛色舞,舉著一包錢,將其放在手上掂量,還展示給每個人看,在他們羨慕的目光下仰頭道:

    “那是自然!乃公奉丞相將軍之命,渡水探查敵情,被一個秦人哨兵發現,趕在他示警之前,手起劍落,將他殺死,因沒時間割頭顱,便摘了胄帽而歸,這便是明證!”

    他高高舉起手裡的秦卒胄帽,讓所有人都看到,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有人在旁質疑:“樂扁,認識你這麼多年,知道你水性不錯,對濟水也十分熟悉,但要說你的劍術……”

    揭樂扁短的輕俠笑著擺手,面色輕蔑,表示他劍術不值一提,所以死活不信樂扁能殺敵。

    遊俠兒最好面子,樂扁頓時漲紅了臉,連連辯解,說什麼自己是之前不喜歡顯擺,但上了戰陣,才知道原來是厲害的,最後甚至吹牛道:

    “七年前,我便作為技擊之士入軍,若不是還沒打仗大王就投降了,我定要殺得秦軍片甲不留!”

    樂扁的命運轉折,確實發生在七年前,在那之前,他一直作為一名遊俠兒,追隨樂安本地的縣俠鄉俠,今天在誰手下當幾日食客,明天去那蹭數頓吃喝,終日為氣任俠,靠打架鬥狠掙錢。雖不闊綽,卻也自由,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比那些在地裡刨食的農人,忙碌於生計的販夫要強。

    齊國與其他六國不同,國家富庶,每逢打仗,除了徵召五都之兵外,還在各地用錢徵募輕俠參軍,算得上中國最早的僱傭軍。所以輕俠地位不低,有點像後世日本的底層武士及浪人。

    可自打齊國滅亡後,這一切卻大為不同。一身黑衣的秦吏帶著幾個人來飄然上任,這群官兒說著樂扁聽不懂的話,縣寺門前開始張貼秦字的告示——雖然不管秦字齊字,樂扁都看不懂,但並不妨礙他背地裡對一切來自秦的人和物吐口水。秦吏的黑衣,秦人頭上歪歪的髮髻,秦人那濃重渾厚的口音,抄在名為”紙“的物件上的秦字,都讓他看不順眼。

    樂扁討厭秦,因為秦律讓他失了業。

    秦吏每到一處,最熱衷的就是打擊“以武犯禁”的遊俠兒。過去被人敬一頭的輕俠成了不被律法容許的人,劍也統統被收了去,聽說是在咸陽鑄了十二個大金人。

    於是,樂扁只能改做別的營生,去濟水上給人撐船。

    但一次在渡口與客人一言不合鬥毆後,樂扁便以“私鬥”罪被逮捕入獄,在齊國時屁事沒有的小事,卻被秦吏罰了許多錢。因他還不起,不得不為官府做了三個月苦役,去海邊伐薪煮鹽,等再回來時,人曬得焦黑,連撐船的差事也沒了。

    樂扁沒有土地,也沒有一技之長,更不可能做吏,只能當庸保,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但都幹不長,只能混口飯吃。

    即便這樣困苦地過了數年,原本壯碩的身體變得瘦削,當聽人說,膠東那邊的郡守打掉了夜邑田氏,將田氏土地分給庸保、僱農種,樂扁也絲毫不心動。

    他輕蔑地說道:“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地裡刨食。”

    這是樂扁自詡為“士”的驕傲,他不知道多少代前的祖上,也是小貴族,是闊過的。

    無數次,樂扁都懷念齊國尚存的生活,齊國當年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玩著蹴鞠、六博,看人鼓瑟吹笙,好不快活,逢年過節,甚至有機會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而現在的日子,卻壓抑而無趣,財富都被官吏收走,整個社會,不管哪個階層,都比過去困苦。

    不止是輕俠不好過,商賈也是被打擊的對象,農夫的稅也重了幾倍,儒生們也耷拉著腦袋,再也不能出入官府了。

    很多人和樂扁一樣,厭惡秦,懷念過去的生活,卻又不知該如何改變這一切,只能一籌莫展地廝混著,得過且過。

    但機會終於來了,先是秦皇帝遇刺,雖然他派人傳口諭,說什麼自己和天下都安好,但也有人低聲說,這是假的,皇帝其實已經死了,為了安定人心,才發了偽詔。

    “就像是齊桓公,明明死了,外面的人卻不知道!”

    很快,又有消息傳來!狄縣田氏兄弟殺官造反了!

    聽說這件事後,樂扁給田氏三兄弟豎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許多年前,就在齊地聞名的縣俠!

    然後此事在縣裡傳開了,眾人起先不信,但從狄縣那邊來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新的齊王已經披上了紫袍,豎起了大旗,招徠各地英雄豪傑。而盤踞海外島嶼的安平君子孫田都,也都殺了回來,舟似的風帆遮蔽了大海,雍門司馬當年帶出去的“四萬大軍”個個白盔白甲:這是為齊王建戴孝,要為他報仇呢!

    官府管這叫“造反”,但在遊俠兒們看來,明明是齊國要復辟了,樂扁等人的心思也活絡了起來,想要乘著這天邊之際,回到過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