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827章 山河破碎風飄絮

    當地里閭的人都覺得,這人瘋了。

    標籤貼上是很難揭下來的,在眾人眼裡,扶蘇真成了一個瘋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頭,洗衣的婦人看見他遠遠就跑開,村裡的男人氣呼呼地用棍棒驅趕他。

    扶蘇繼續遊蕩在大河之畔,一路走來,受盡了白眼,也只有癘人村裡的麻風病人,才不嫌棄他,尤記得,當他快要餓死時,一個滿臉瘡疤的癘人,還分了他一點吃的。

    然後衝他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癘人憐王!”

    “癘人憐王!”

    扶蘇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諷刺,他再度放聲大笑,又哭得像個孩子,瘋得更厲害了。

    昔日的貴公子,好像徹底從他身上消失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月餘,直到盛夏時節,他坐在大河邊抓著身上的蝨,卻從路過的漁夫閒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裡掐住的跳蚤掙扎著,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邊漂絲的婦人們看到,這個披頭散髮,又髒又臭的乞丐瘋子,竟一頭扎進了大河!

    驚呼陣陣,但也就這樣,沒人來救他。

    扶蘇會水,淚流在河中,而激盪的濁水,也沖走了他用來包裹自己的髒殼。

    良久後,當扶蘇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動作麻利,用樹藤紮起髮髻,找出了那柄殘破的劍,離開滯留許久的窩棚,一路向東走去!

    扶蘇走到了海邊,那一望無垠的湛藍喚醒了他的初心,現在扶蘇已記起,自己當初一路東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徑,渡海去海東,但正值咸陽使者緝捕膠東黑黨,對齊地政策改弦更張,海,被禁了,臨淄、膠東、濟北,片板不得下海。

    彷彿老天註定不想讓他走得太輕鬆。

    也正是在海濱,扶蘇聽聞了黑夫“叛亂”的消息。

    沒有難以置信,沒有不可思議,扶蘇只是默默掉頭,轉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復了健康,恢復了神智,但行事卻與過去大不相同。

    過大河時,因身無分文,船家罵罵咧咧,扶蘇直截了當,橫劍在膝,脅迫船家載他渡河。

    到了河北,為了填飽肚子,扶蘇更開始持劍搶掠行人,掏空他們的錢袋,搶奪其車馬,只在離去時,扔下一把錢,只當是回家的盤纏。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緝捕,可現在,已沒人顧得了小小一起搶劫案了。

    在關東流浪時,扶蘇見識過秦律重壓下的民怨民憤。

    而眼下,他開始見識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這些秩序,一夜間蕩然無存!

    鉅鹿郡,趙人舉義,意欲復國,與郡兵相互攻殺不休,屍橫遍野。

    廣陽郡,盜賊橫行,虎狼食人,莊稼被大火燒燬,濃煙直衝天際。

    漁陽郡,早已忍耐多時的燕趙戍卒造反,長城沿線烽火繚繞,這裡沒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聲為何仍如此響亮?

    遼西郡,東胡王乘機入寇,大掠不休,胡馬踐踏邊民,彎刀斬落無數頭顱,婦女橫於馬背上,嚎叫著被擄走。

    遼東郡,昔日竄逃的戍卒衛滿擾邊,這群在山林裡窩了許多年的暴徒窮兇極惡,邊境許多里閭遭了秧,這是當年那場兵變營嘯留下的隱患。

    山河破碎,人的命運一如飄絮般,零落成泥,碾作塵土。

    相比之下,自己遭遇的,算什麼?

    扶蘇一路北來,目睹了這一路慘相。

    他聽說過,往古之時,共工與祝融大戰,怒觸不周山,於是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

    眼前發生的事,不就是傳說在現世的寫照麼?

    扶蘇孑然一人,縱殺死一二盜賊、胡人,卻無法阻止更大的慘劇發生。

    他只能漫步在屍骨之間,逼迫自己睜大眼睛,看這一切,記住它們。

    “都是你的錯。”

    一張張死人面孔前,一個個破敗里閭外,扶蘇對自己如是說。

    “你辜負了父皇,懦弱躊躇,讓他不能瞑目。”

    “你辜負了妻、子,自私自利,拋棄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