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969章 天下熙熙

    ()        “我是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愛國商賈,比如弦高,以幾頭牛犒師智退秦軍,換取鄭國周全,事後卻又拒絕犒賞……”

    黑夫話還沒說完,卻被張蒼打斷了。

    “12頭。”

    “什麼?”

    張蒼拱手道:“敢告於攝政,準確來說,付出的代價,是12頭牛,四張熟皮革。”

    黑夫不高興了,長得胖,看書多,腦子好用了不起啊?領導講話,是你能隨便打斷質疑的麼,你看看一旁的蕭何,一副秘書風範,多乖巧!

    張蒼卻無視了黑夫的黑臉,還一本正經算起帳來:

    “下吏在《九章算術》中出過一題:今有共買牛,七家共出錢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問牛價幾何?”

    他看向黑夫,等了一會,遂自答道:“一頭牛價值3750,12頭,加上四張上好的皮革,將近五萬錢,一個富裕人家的財產。”

    “但弦高從此事中得到了什麼?沒錯,他是說,作為商賈,忠於國家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受獎,豈不是把我視作外人?但這並非毫無利益,保護了鄭國,便是鄭國商賈守住了自己的利益。”

    “鄭國與諸侯不同,極重商賈,早在立國時,鄭桓公便對鄭國商人的承諾過,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gai)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

    “鄭國不強買強賣,不無故剝奪商人財貨,但同時要求彼輩不得背叛鄭國,在國外探查到諸侯對鄭不利之事,要立刻回報。從鄭桓公到子產,鄭國世代堅守此約,商賈也抱之以瓊瑤。”

    所以小小鄭國才能富稱天下,並在晉楚秦齊中間長袖善舞。

    張蒼說道:“故弦高救了鄭,也是救了自己,救了鄭商棲身之所!這豈是五萬錢能比擬的?只有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道理,商賈方能愛其國。”

    “只可惜,這種情形,只在鄭國才有,至於其他諸侯,數百年來,但聞商賈售國利與敵國以求存,卻再未出現過第二個弦高!”

    “今日亦然,比起出財貨恢復民生,他們心裡想的,恐怕是用官府同意的手腕,為自己獲取更多財富罷!”

    黑夫頷首:“你是說,發國難財?”

    張蒼很認可這個詞:“對,發國難財!這便是數百年來,關東巨賈最擅長的斂財手段!”

    “白圭奉行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法子,但說白了,便是囤積居奇。”

    “他家豐收年景時,買進糧食,出售絲、漆。蠶繭結成時,買進絹帛綿絮,出售糧食。用觀察天象的經驗,預測下年的雨水多少及豐歉情況,若當年豐收,來年大旱,就大量收購糧食,囤積貨物,待到災年,再將陳谷高價售出!中原歷次大旱,米價石數百,都有白氏在推波助瀾。”

    “我近來我聽聞,鄭地宣曲縣有有一個商賈任氏,做了督道倉吏。去年,秦之敗也,群盜豪傑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取倉粟。果然,眼看敖倉燒了,到了今歲,民不得耕種,青黃不接,梁、鄭米石至千,而豪傑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這是白、任的斂財之術,而蘇氏則是另一種手段,在百姓困難時給予借貸,洛陽人稱之為齎貸子錢,本錢為母,利息為子。到了次年,百姓還不上錢,蘇氏依然和顏悅色,允許彼輩再借,以田宅作為抵達。到了第三年,利息愈多,百姓無計可施時,蘇氏這才拋出債券,收了彼輩的土地。”

    “如此反覆兼併,至秦滅周前,已佔據了東西周大量田土。”

    “而一旦這些商賈勢大後,更不得了,財力上可與王者埒富,比如蘇、白,若說周天子是東西周公的傀儡,而東西周公在財力上,則是蘇白的傀儡!所以周王才會被逼到債臺上,顏面掃地,不得不答應讓蘇白為卿,分庭與之抗禮。”

    “這些巨賈有了權勢財帛,便漸漸奢靡起來,有田池射獵之樂,擬之人君,購入大量奴婢田奴,謀取鹽池鐵山,而官府的賦稅,便越來越少,說彼輩是‘素封’,絕不為過……”

    很顯然,張蒼是看這些大商賈不太順眼的。

    “這是少府的看法?”

    黑夫看向另一人。

    “治粟內史以為呢?”

    作為黑夫手下經濟領域的左右手,蕭何比年長,比張蒼瘦,還比張蒼低調,一直埋頭在農事和修復被戰亂損壞的溝渠水利上,在朝中議政時,他永遠先聽後說,從不與任何人有劇烈的觀點相悖,此刻便不緊不慢地說道:

    “下吏麾下有不少農家士人為吏,此外,便收集了他們的議論,以及關東豐沛小民對商賈的看法。”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砍伐薪柴,修治官府,服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季之間沒有時間休息;還有私人的送往迎來,弔死問疾,撫養孤老幼兒,開銷都全靠這百石粟米。”

    “對每家農戶而言,田租還好說,在收口賦時,偶爾可以用帛代替,大多數時候,必須繳納錢。於是只好帶著糧食去集市出售,那時糧價必賤,只好半價而賣,甚至都賣不出,便只能以兩倍的利息去借貸,好應付口賦,免遭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