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1014章 騅不逝兮可奈何

    ()        “大父,請帶上我!”

    夢中的項籍,還是那個沒有車輪高,卻在戎車旁拼命奔跑的少年。

    “你還太小。”

    大父項燕站在車上,轉過身,他的戎裝似火一般豔麗,濃濃的鬍鬚遮蔽了繫帶,對他們慈祥而嚴厲。

    “那籍兒何時能上戰場?”

    一根兵器從車上被扔了下來,一起留下的,還有父親和項氏叔伯兄弟們的笑聲:

    “等你至少有六尺短戟那般高,便能與吾等一同,去戰場上殺秦寇。”

    他只能拾起短戟,將它高高舉起,對著車隊遠去的煙塵大呼:

    “大父此去必勝!”

    “楚必勝!”

    那時候在項籍心裡,作為上柱國,所向披靡的大父,曾殺秦七都尉,大敗李信的大父,不存在敗的可能。

    直到噩耗傳來。

    那時候他才知道,對楚將而言,一旦戰敗,就只有一個選擇:

    “死!”

    如此大喝著,項籍從夢裡清醒過來,滿頭是汗,這是一間狹小的帳篷,架在一個剛開闢的樹叢中間,落腳就是溼潤的地面,他甚至能看到一隻受驚的蜥蜴從縫隙裡爬了出去。

    這便是他們被困住的地方,名為大澤鄉的沼澤,那該死的田婦給他們指了錯誤的路,楚軍殘部一頭撞了進來,又遇大雨,竟脫身不得,結果被不斷趕到的秦軍團團包圍。

    而項籍身上,從額頭到腿腳,也滿是傷痕,最嚴重的一下,是一枚鋒利的箭矢刺破了甲,扎進了他的背上,儘管已簡略處理過,但仍然鑽心般的疼。

    這是項籍起兵以來,受傷最重的一次,但這些傷,全然沒有戰敗帶來的屈辱痛!

    現在,隨著清醒過來,前日大戰失敗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裡浮現,如果如此這般佈陣,如果早一點發動衝陣,如果自己再堅決一點,如果……

    沒有如果,結果便是他一敗塗地!

    整整六萬楚人,戰死在符離,龍且、蒲將軍、虞子期,一個個舊部都戰死沙場,若非堂弟項莊,部下英布奮力救援,項籍在衝擊黑夫本陣失敗後,也差點身陷而亡。

    於是項籍再度想起了楚國的那個傳統:

    “師出之日,有死而榮,無生而辱。楚之法,覆將必殺,君不能討,也必自討!”

    這是從屈瑕、子玉、沈尹戎乃至項燕,延續下來的傳統,光是春秋,就有17位莫敖,令尹,司馬,王子因戰敗而自殺。這是因為,楚人視尊嚴勝過性命,不惜為信念慷慨赴死。

    春秋時是自縊,到了後來則變成了自刎,甚至還發展出了一套自刎的禮制。

    自刎,成了失敗者光榮赴義,保留最後一絲尊嚴的方式。

    至少在楚人的腦子裡,一直如此認為。

    項籍強撐起身,摸了摸身邊,空空如也,遂看向一旁一直睜大眼睛,守著自己的項莊:“劍呢?”

    多年軍旅,劍好似成了第三隻手,缺了就空落落的。

    但帳篷內守著項籍的項莊,好似預感到了什麼,他腰上掛著兩把劍,一把是項籍在西河之戰時所贈的名劍“工布”,一把是項籍自己的佩劍,此刻牢牢握著兩劍。

    項莊舌頭過去被秦吏割了,無法說話,只能發出呀呀的聲音,直對項籍搖頭。

    “你放心。”

    “我還不至於到那一步。”

    “我的劍,哪怕到了最後,也要指向敵人。”

    項籍如是說,讓項莊將自己扶起來,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外面的騷動。

    “何事?”

    守在外面的英布來稟報:”上柱國,是秦軍在唱歌,唱的還是……“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在符離面對數倍秦卒逼壓,仍面不改色的黥面刑徒臉上,第一次浮現了絕望:

    “是楚歌!”

    ……

    “我父魂魄在塞北,流沙走石狂風催。

    其日如煎,其月如燴。

    塞北不可居,何日來歸,何日來歸!

    我兄肺腑在海東,長天浪湧入雲塔。

    魂落沉沙,身葬魚蝦。

    海東不可居,何日來依,何日來依!

    我兒心腹在嶺南,毒蟲如劍雨如戟。

    先斷其發,再紋其脊。

    天涯不可居,何日來家,何日來家!

    唯故園可居,何日來安,何日來安!”

    歌聲最初很小,好似是幾個人的唱和,但漸漸變大,變成了一場大合唱,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韻腳,這言語,確實是楚歌無誤,而內容,則頗似楚國傳統的葬歌《招魂》,或許便是其中的一個地方版本。

    兩年前起兵,攻打壽春時,項籍曾高聲唱過《招魂》,那時候的他相信,自己已經喚回了迷失已久的,楚國的邦族之魂……

    那一首招魂曾鼓舞了楚人戰鬥的勇氣,但今日這首,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讓僅剩三千餘楚兵的鬥志崩潰!

    英布,這個鐵打的漢子,此時卻鬥志盡失,他絕望地跪在泥地裡,喃喃道:“秦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黑夫軍中本多南郡之人,這歌中言語,也確實是南郡衡山西楚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