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1034章 秦吏(大結局)

    ()        “黑夫,還是秦吏麼?”

    離開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著,黑夫對他那個問題的答案。

    喜將這兩個字看得很重很重,這可以說,是他能在渾濁的官場,動盪的時局裡,堅持到現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歲時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陸縣揄為斗食吏,從此開始了作為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層一干就是許多年:四年十一月,成為獄吏,六年四月,為安陸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調任鄢縣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為鄢縣獄掾,成了一縣司法主官。

    秦王政十三年,喜開始從軍,之後數載一直在外征戰。十四年,加入了秦將桓齮的隊伍,充當百將,攻趙軍於平陽。十五年,入王翦、楊端和軍,一軍至鄴,一軍至太原,取狼孟,在戰爭勝利後歸鄉,開始在安陸縣任獄掾。

    他經歷了十九年的南郡備警事件,審理了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為母親病逝回家籌備喪事,喪期結束後去縣城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攔路喊冤的,名叫“黑夫”的同鄉後生……

    而後十多年,喜也被時代的波浪所激,為南郡獄掾,洞庭郡丞,大病僥倖未死後,調到朝中當御史,又因一封抨擊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貶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過去了,從始至終,喜一直篤信著律令教給他的信條:準於法度,敬上忠君,為善守信,公正愛民。

    對大秦的忠誠,對為吏之道的信奉,已經刻在了他的骨頭裡。

    他亦曾以此教誨黑夫,希望這個年輕的後輩,也能如自己一樣,成為一個盡忠職守的秦吏……

    所以他隱隱期待,聽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卻出乎喜的預料。

    “這不重要……”

    黑夫當時對喜如是說:“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過我,說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光憑我一張嘴自我辯護是沒用的。”

    “喜君東來的路上,或已經見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陽附近的變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邊多走動走動,自己看看罷。”

    喜記著黑夫的這個回答。

    但他卻拒絕了黑夫派來陪同的人,只穿著一身常服,以及已在廷尉為官,告假來接父親的次子恢,父子二人連同趕車的老僕,在渭水兩岸晃晃悠悠。

    但他們才過了便門橋,便被阿北亭長攔下,查證驗傳。

    這亭長頭戴赤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背後還插著一根藤條——這是用來抽打那些無所事事禍害鄉里的惡少年的。

    虧得有黑夫讓內史簽署的符節,喜才能暢通無阻,不至於像商君當年那樣,寸步難行。

    面對詳細的檢查和盤問,喜卻不怒反樂,因為這意味著,舊日秦朝在基層的統治,至少在咸陽周邊,完全恢復,亭長不會再像亂世那樣,尸位素餐,坐視盜寇橫行,隨著控制的嚴密,盜賊逃犯將無處藏身。而大亂之後的關中,也能早日恢復犬不夜吠,道不拾遺的光景。

    一同在這亭舍接受檢查的還有兩個官吏,他們據說是從北地郡去往章臺宮進行集中培訓的……

    恢告訴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經有了系統的官吏選拔,各郡先通過郡考,考察郡學弟子和地方年輕官吏的律法、數術、文書三項,合格者方可為長吏。

    如果先前沒有為官經歷的學室弟子,會先被派到鄉里實習,至少要在基層待夠三年,才得繼續升遷,哪怕是徹侯功臣的子孫也是如此。

    恢還告訴喜,如今每個官吏任職時都要進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懸命也!”

    這恰恰是喜當年最喜歡的兩句話……

    身為官吏,要承諾忠於邦國,忠於律法,忠於人民,不過是《為吏之道》的簡潔版……

    雖然看似形式主義,但若能以此為出發點,總比封建大夫們,連這些都意識不到要強。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關東地區,每年還會選出表現突出的官吏,集中到關中參觀,在章臺宮學習夏公再一統的艱辛歷程,領會朝廷的施政綱領……

    新時代的秦吏們,與舊時代雖是一脈相承,但他們的構成和所面對情勢,已漸漸不同。

    在亭舍檢查完畢,主僕三人才能繼續上路,他們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宮……

    ……

    咸陽沒有外城牆,因為在秦始皇帝的設想裡,函谷、武關、蕭關、隴關,它們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門!而這四關之內,將被建設成地上天宮,處處有樓,步步是閣。

    於是在擴建章臺宮之餘,又大興土木,修築阿房宮,前後動用民夫數十萬,耗錢糧不知凡幾。

    當年對這件事,喜在上書裡批評尤甚,也觸了始皇帝的黴頭。

    這次回到關中,他倒也曾聽聞有一首新穎的賦在坊間流傳,其名《阿房宮賦》,賦曰:“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

    賦中極寫阿房之瑰麗,但卻不是羨慕其奢華,而是嘆息驕橫斂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說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雖體例與世間文章略有不同,但卻深受好評,在官府有意無意的推動下,連連傳抄,一時間咸陽紙貴。

    喜則只是默默聽完後,評價說作者本意不錯。

    “但其中許多地方,過於誇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識,容易盡信。”

    又問起,此賦是誰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風了。

    恢感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們在胡亥篡位時隱居商山,後見夏公輕徭薄賦,與民休憩,又被黃石先生所勸,如今入朝為黃老博士。“

    不過商山四皓否認了這點,於是這首近來在識字人裡流傳頗廣的賦,便只能歸“無名氏”所作,成了抨擊舊朝施政的戰歌,也在關中掀起了一場反思始皇帝時弊政,並提倡節儉的運動……

    當然,“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幾句,肯定是被某人刪過沒有的。

    其實,此賦的“作者”本來想加上對阿房現狀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實沒有多少文采,搔短了頭髮,添上去的詞句也總有狗尾續貂之嫌,御用文人們也差強人意……

    除非是李斯還在人世,否則再難有人能寫出符合“作者”心意,並有如此皮相的續篇。

    於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懷疑是此賦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與膠西蓋公一起,重立黃老之學。

    來到阿房宮前,在上林掖池環繞下,宮殿還是如喜上一次遠眺它時那般壯麗,只是其中傳出的,不再是管絃嘔啞,而是郎朗讀書聲……

    在魏秦宮女子和北伐軍士卒舉辦完集體婚禮後,阿房宮也沒閒著,在張蒼、陸賈主導下,御史府所藏,當年秦始皇令李斯從六國收集來的詩書、諸子百家之學,陸續由刀筆吏從竹簡謄抄到紙上,送到阿房宮石室存放,這兒被建設成了一個大圖書館。

    恢說道:“夏公說了,有資格住進這耗費天下民力所築華麗殿堂裡的,不是皇帝,不是官吏,只有一樣。”

    “那便是知識,是從三代以來,華夏流傳至今的絕學們!”

    “儒、墨、黃老、道、法、名、雜、農、陰陽、,甚至是曾為禍天下的縱橫策士之書,除了兵家之學,在專門培養武吏的軍校授課外,其餘皆藏於此處。”

    喜皺眉道:“攝政是想讓阿房宮,變成稷下學宮,重現百家爭鳴麼?”

    作為商君、韓子的擁躉,喜其實是不太喜歡言語之士,畢竟這群公知學問做的不怎樣,倒是很喜歡以文犯禁,而且他們理論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於實際的卻很少,別最後像齊國那樣養幾千人,卻在富國強兵上毫無建樹。

    恢笑道:“父親多慮了,攝政說過,在阿房中,將不再分諸子百家。”

    “只分學科!”

    “學科?”

    恢說道:“沒錯,有鑽研律法的律學,有鑽研古往今來禮儀的禮學,有研究名實之辯的名實學,有探討天地奧秘的天文學、地理學,有整理古籍的文獻學,外更有樂學、歷學,甚至連工、農、貨殖、方言、轉譯、百戲之事,也列了學科,林林總總,共有十九科之多!”

    於是朝廷所徵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輿論收緊政策裡,在亂世的塵埃中,潛藏民間,頑強生存下來的諸子百家。

    “夏公說,對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工農律數乃是顯學,夏公稱之為重點學科,各有一座單獨宮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學成後多為基層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導弟子。”

    “至於其他學科,如今只有數十名博士長者整理各科學問,每年使百餘名聰慧士人入學,一人可量力學習多科,而不必侷限在一門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齊放,又不至於產生門派紛爭,相互攻訐。”

    黑夫的目標不只是讓諸子百家融為一體,還要……

    “將阿房建設為世界上第一所綜合性大學!”

    而且是雙一流……

    只是暫時不打算接收番邦屬國留學生入學。

    如此一來,不論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學,還是注重實際的樸素自然科學,甚至是研究人類自身制度的社會科學,都將在這座知識的殿堂裡發展,融合。

    如果說國家政權和律令制度,是上層建築的話,那這些璀璨的知識,便是基於其上,更加危聳的空中樓閣,它們建設難,傳承更不易,亦是戰火與亂世最容易燒燬的東西。

    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領會,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對構建一個文明未來的野心!

    比起拍腦袋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發明創造,打造科學基礎其實更加困難,費時良久,但卻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這些文明的“空中樓閣”後,喜接下來,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區,瞧見了一個國家的下層建築——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