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508章 雙兔

    作為主帥,第五倫依靠情報傳輸,對戰場敵我情況一清二楚,但身處大戰中的渺小個人,卻往往會陷於迷茫和巨大的恐懼之中。

    要論魏軍之中最不安的,便是那些來自河內的民夫,他們作為輜重部隊,負責轉運糧秣,常被置於陣列大後方,往往只聞廝殺之聲而見不到具體情形,兩眼一抹黑的情況讓他們忐忑不安,畢竟軍中傳言,外頭可是有“幾十萬”赤眉的。

    “胡言亂語,都別亂傳,小心被軍法官定罪。”來自朝歌縣的向子平作為民夫屯長,管不住別人,只如此叮囑鄉黨們。

    過去幾個月隨軍轉移,讓曾經有志歸隱的向子平,更加堅定了再也不入行伍的心。

    戰爭真不是什麼榮耀與光輝的事,一路走來,屍橫遍野。他們雖不曾親持戈矛與赤眉交戰,但戰後抬屍體、刨坑、焚燒等事都是民夫乾的,屍堆點燃後的惡臭或者說惡香,是向子平不管嘔多少遍都吐不乾淨的噩夢。

    向子平對赤眉,對這場戰爭的態度,也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從最初的一心為兄復仇的憤怒,慢慢變得麻木甚至厭倦。

    而想在人才輩出的魏軍中出頭,在沒有過人本領及人脈的前提下,何其難也,疲憊與疾病已經要了不少民夫的命,和士兵不同,他們的死沒有任何撫卹,這讓眾人慢慢清醒過來。

    於是大敵當前之際,他們不會想著如何一死以報皇帝,只道:“退一萬步來說,若是魏軍頂不住時,吾等就學這旗幟上的物什……撒腿就跑!”

    那是後軍的標誌,雙兔旗,聽說讓預備隊輜重隊打這旗號,是幾百年的傳統了,至於有何寓意,卻沒人說得清,與應龍、鶡鳥不同,兔子這動物出了名的膽小啊。

    向子平倒是想起詩經中的一首《兔爰》。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兇。”

    他想家了,想過去的生活了,既然大河赤眉已降,樊崇也很可能會在此被皇帝殲滅,那他們也是時候離開行伍,經營各自的小日子去。

    “等打完這場仗,我還是回朝歌縣,謀個縣吏做,領俸祿養侄甥罷。”

    那才是他擅長的事。

    但他們很快就沒有閒聊的時間了,冀州兵那邊已與赤眉交戰,民夫們被要求運送箭矢過去,因為害怕牲畜在戰中亂竄,所以更多由人推鹿車運輸,面對赤眉軍的衝鋒,前線的幾千名弓手正以每刻幾萬支箭的速度消耗,遠程武器是魏軍面對赤眉的一大優勢。

    跑了幾個來回後,向子平正打算帶著眾人休息喝口水,卻忽然聽到後軍之中鼓點大作,民夫們頓時驚成了一窩兔子。

    再看隔壁,原本還在臨時營地裡或靠或坐,垂著腦袋睡覺的三河兵,聽到戰鼓後,竟猛地站起身來,迷迷糊糊地扛著矛往前去了,向子平明明看到,一個年級比他還小,嘴上沒毛的士兵,走路時眼睛還閉著呢!

    三河兵作為南下前鋒,很多人兩晚上沒睡覺,實在是太倦了。

    於是任務地點產生了變化,向子平等人奉命跟著三河兵行動,他雙目死死盯著他們後背,軍中令行禁止,這要是跑丟了、跑慢了或者亂入其他隊伍,攪亂了秩序,就犯了“出越行伍,攙前越後”的罪過,民夫們或許不必死,他作為屯長,卻是必死無疑!

    也難怪民夫們開玩笑說,在魏軍中,被軍法官處決的概率,比被赤眉所殺高多了!

    第一趟箭矢運完後,再返回後軍時,竇融卻下令,讓他們將多餘的鏜鈀、馬叉速速送過去。

    馬叉顧名思義,用來對付騎兵所用,但赤眉幾乎沒這兵種,這些長杆的累贅也就仍在輜重部隊裡吃灰了,這會怎麼忽然想起來了?

    向子平沒有資格過問,隻立刻執行,等他再帶人將馬叉送至時,原本還亂糟糟的三河兵已經在短短一刻內結成了堅陣,正在緊急分配馬叉到前排使用,整齊的隊列給了民夫們不少信心……

    但隨著鼓點一聲聲急促,三河士卒們越來越緊張的神情,隨著一聲聲的“頂上去”,向子平有幸在百步之內,看到了兩軍碰撞的場面:一根根長長的木梯從魏軍前列撞入,整齊的陣線被衝得七零八落,但靠著馬叉鏜鈀,不少木梯被拒在外頭,隨著弓弩齊發、長矛攢刺,赤眉前鋒倒下,木梯也無力地掉落在地,又被無數人踩過。

    這陡然爆發的交戰,讓向子平深受震撼,哪怕三河兵艱難地將赤眉推了回去,他仍在原地發呆,直到被上司踢了一腳。

    “愣著作甚?接傷員啊!”

    沒錯,民夫輜重兵還有一項任務,便是將失去戰鬥力的傷員送到後方安置。

    不少人在剛才的劇烈碰撞中當場戰死,但更多人則是遭到創傷後,艱難擠出了戰場,他們或是身上掛彩,或是面色慘白,一個個從軍法官面前經過,得到准許後才由輜重兵接手。

    向子平發現,自己攙扶的人,正是方才集合時還閉著眼睛沒睡夠的年輕士卒,鮮血從他甲中流下,聽他微弱的語氣說:“傷到了肩膀,提不動刀了。”

    河內口音,聽著像懷縣一帶人士,看來是同鄉,再看肩頭,他的鐵甲先被砍落了鐵葉子,又被一根矛紮了進去,破了個孔,沾著些許血跡。

    還是皇帝第五倫立的規矩,重傷員被名為“擔架”的物件抬走,如今擔架不夠,門板湊。輕傷的則拄著刀兵往後挪,都有專門劃出的路線,不得阻礙支援戰場的士卒——第五倫也不要求人人都能像張宗、鄭統那樣,身被數創而繼續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