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700章 致兩千年後的你(大結局)

    第五倫面對的首位敵手,叫“天災”。

    這些年來,作為揚雄的學生,不學無術的第五倫好歹將五經起碼翻過一遍,《尚書·周書·泰誓上》說:“惟人萬物之靈。”而另一本重要的經典《孝經》中引孔子的話說:“天地之生,人為貴。”文明與國家創造後,人更了不得了,天子威風地自詡“封略之內,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誰非君臣?”

    但哪怕是最穩固延續能力最強的中國王朝,遇上氣候大週期變動,一樣脆弱不堪。

    過去數十年發生的事便足以證明,感謝歷代天官孜孜不倦地記錄物候變化、霜期初雪、災異,桓譚通過這些資料,確認了第五倫的猜想:自前漢元、成以來,氣候確實在一點點變冷。

    原因不得而知,第五倫猜測,或許是數萬裡外,某座島上的火山轟然噴發,漫天的火山灰進入平流層,減少了陽光直射,也可能是上一個溫暖期,兩極冰川融化,導致某條洋流停止流動,或由熱變冷,直接改變了亞洲東海岸的氣候……

    隨著災害頻繁爆發,糧食收成產生波動,曾經抵達過古典時代歷史制高點的強漢,就此不可避免地衰敗。王莽上臺,自詡天命之子,但氣候並未因此風調雨順,反而每況愈下。

    現在,這天下由第五倫接手了,老天爺依然沒給穿越者面子:漢武時在朔方諸郡能夠種植的稻穀再難產出穀子,幷州沿邊很難養活大量屯兵移民了;關中的竹子大片枯死,熊貓紛紛從秦嶺北麓往南遷徙;幽州渤海沿岸開始累年結冰,烏桓頻繁擾邊,遠在大興安嶺的鮮卑熬不住凍,開始漸漸南徙,東北一度興旺的扶餘國步入滅亡倒計時;曾經炎熱的江東, 某一年冬居然開始下大雪, 過去無凍的淮河出現了冰凌……

    “凜冬將至。。”這是第五倫必須面對的現實, 他的王朝,一頭撞上了歷史上的“東漢三國魏晉南北朝寒冷期”。

    好在,解決辦法, 第五倫也已找到了,除了繼續大搞發明促進生產力, 補上因氣候變化減產的糧食外, 就是向南!

    “前漢武帝開拓朔方、河西、西域, 時移世易,氣候變了, 魏朝不能走前漢老路,未來只能往南方使勁!”

    如今天下人口北眾南寡,正好和兩千年後截然相反, 江淮以南, 還有大量處女地, 不說讓經濟中心提前南移, 百年後若能讓南北並駕齊驅,第五倫也算完成歷史使命了。

    往溫暖的地方跑, 本是人的天性,阻礙者,無非是森林沼澤、毒瘴猛獸, 還有安土重遷的習俗,所以第五倫真得謝謝劉秀。

    “秀兒, 已替我開發南方十多年!”

    現在,是時候接盤了, 就算劉秀跑到交州,也就是後世兩廣負隅頑抗, 廣袤的長江中下游,也足夠第五倫消化上一二十年,還能南征為藉口,將大量兵員派去屯戍。

    而他的第二個敵手,名曰“地殃”。

    其實並不是地,而是地上的水,黃河水。

    從漢武帝時首次決口, 到元、成、哀帝時愈發肆虐,再到王莽時再度決口改道,在第五倫看來,黃河的失控是必然的。

    畢竟, 這是一條冠絕世界的大河,按照王莽時治河官員“一石水,六鬥泥”的估計,竟高達60%。就算千防萬防,長達萬里的流域,也難以避免泥沙淤塞河床,堤壩越抬越高,一旦稍稍鬆懈,遂潰決氾濫。

    第五倫令水衡都尉杜詩,以十萬人民力為勞工,耗費數百萬糧,在黃河新道修築起堤壩,關鍵堰塞水門更用名為“息壤”的水泥澆築。自此之後,冀州、兗州、青州不再隨時會被大水沖刷,大河赤眉陸續回到故土,加上汴河渠修築成功,豫州附近幾十個縣的土地都變成了良田。

    但第五倫覺得,黃河也只會安穩一時,他篤定:“局部治理無濟於事,我絕不做修修補補的裱糊匠。”

    黃河須得由大一統政權,從頭到尾控制,要想讓“黃河清”,釜底抽薪的辦法,還是治其上游,畢竟黃河的泥沙,主要來源於黃土高原。從周秦到漢朝,這片天府之地已被過度開發,第五倫決定,未來行政中心將遷離長安,東臨洛陽,減少五陵的人口虹吸效應,再鼓勵植樹,讓上游植被稍稍恢復。

    “如此,或許能讓黃河,多安分幾百年……”

    而第五倫面對的最後一位敵手,則是“人禍”。

    想魏國剛剛草創之際,第五倫麾下元從文武,都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也許那時艱難困苦,只有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隨著第五倫稱帝,邦國漸漸穩固,誅王莽、掃北方,環境漸漸好轉了,部分臣子的精神也就漸漸放下了。

    宗室之中,以第七彪為首,驕奢淫逸有之,第五倫令人以祖父所留火鉗擊打,又令第七彪在家悔過;九卿之中,以大司農任光為首,拉幫結夥有之,只是其跡不顯,第五倫暫未發落;封疆大臣,以河南尹歐陽歙為典型,貪汙受賄有之,這可是一位大儒啊,還是千乘狄縣人,算第五倫半個老鄉,為此抬舉;然而他奉命度田,居然與當地豪強勾結,貪汙千餘萬錢,震驚一時,下獄定了死罪。

    至於郡縣官員利用職權,官商勾結,巧立名目,購田買地,私蓄過量奴婢等,只要第五倫敢查,亦比比皆是。

    眼看類似的事越來越多,律令、刺史、御史禁不完監不盡,有時候,他簡直是來次“第五倫痛斥群臣”。

    “予剛起兵的時候,以為最大的敵人是王莽。”

    “逐了王莽,以為最大的敵人是赤眉軍。”

    “予平了赤眉,吳蜀又割據一方。”

    “等到滅蜀逼吳後,予現在是越來越清楚了。”

    “大魏的心頭之患不在外邊,而是在朝廷,就是在這未央宮!

    “就在予的宗室愛將,和大臣們當中。”

    “吾等這兒爛一點,大魏就爛一片,汝等要是全爛了,大魏各地就會揭竿而起,綠林、赤眉就會借屍還魂,讓汝等死無葬身之地呀!”

    “想想吧,王莽在蒼龍闕上掉了腦袋,才幾年哪?忘了?!”

    “那斷頭臺還收在宮後邊,作為我朝重寶,天天的盯著汝等項上人頭呢!”

    第五倫終究不會這麼罵,靠他一張嘴,罵得醒幾個人?還是得靠制度來約束啊,加上科舉考試不斷從寒門補充新鮮血液,撐過幾十年上百年應該沒有問題。

    但再好的制度,終究是靠人來執行,而人的慾望是無盡的,有一就想二,有百就想萬,富豪們總對自己海量的財貨不能滿足,閭右們總幻想窮鬼還有壓榨的空間。第五倫在時能加以遏制,等他人亡政息後會如何?

    站在長江邊,第五倫知道,他王朝初立,生機勃勃,雖稍有懈怠,終是暇不掩玉。

    但名為“歷史週期律”的時鐘,已經在滴答作響,早就開始走動了。

    他,乃至於他的王朝,肯定是跳不出週期律的,畢竟未來兩千年,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誰跳得出這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但我相信,未來終究會有人跳出去,實現真正的‘三代之治’!”

    第五倫恍然想起,當初王莽走上斷頭臺前,曾篤定第五倫也想做聖人、致太平,老頭子對第五倫的迷之自信頗為不滿,一度悲憤地質問:“第五倫,汝何德何能,能篤定,自己定能將予未竟之業,一一做成!?”

    而第五倫的回答,讓王莽更加迷惑。

    “當然能。”

    “因為,我見過‘三代’!”

    第五倫指的,不是王莽、儒生們對上古堯舜的臆想,而是真真切切的現實:那是兩千年後,他來的方向!

    這就是第五倫以區區普通人,敢與天下豪傑競逐,甚至最後不視其為敵手的最大底氣!

    他知道河流的朝向,不是回頭追憶虛無縹緲的堯舜文武,而是走向未來。

    第五倫還要讓世上的讀書人,都扭轉過去對上古的遐思,相信三代不在身後,而在前方,否則,往後也只會像王莽、劉歆一般,滿腦袋聰明才智,卻用在籍古訓詁,從先賢隻言片語中尋求解決之法,必是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