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510章 斧頭

    樊崇不知道的是,王莽宣佈的山林之貢,只有十分之一,但當地官府卻私自免了豪強,反將負擔攤牌在小民身上,多砍了兩刀。

    這兩刀,足以致命。

    也有人繞開限制,在城郊私市交易,但這種私市也受當地豪強保護,同樣要交十分之二的“貢”,小民如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就算受了盤剝入了私市,樵夫們嘴笨,往往沒法將薪柴賣到中意的價錢,而牙尖嘴利的城裡人則對著木柴的質量、形狀挑三揀四,批得一文不值。

    眼看天色又要黑,夕市即將結束,有人決定再等一等,在城牆角過夜,有人則急著用錢,只能忍著心中的流血,賤價賣掉。

    捧著好不容易換來的錢幣,鄰居匆匆去找醫者問藥,樊崇算著交賦還算夠,打算將多餘的錢給妻子添置新的剪刀和鐵針,自己則換一柄新斧頭,但一詢問才嚇了一大跳。

    鹽鐵與錢的比價,已經較他上次進城,漲了一倍!

    “那為何吾等賣給商販、貴人的糧、柴卻不漲?”

    去問藥的鄰居也空手而回,無奈之下,最後只能茫然地跟著夕市的人群,匍匐在“城陽景王”的廟宇面前,祈禱著改變家庭困境,祈求著神主的光輝照耀他們。

    最後,還將手頭為數不多的錢交給巫祝,換取一句空乏的承諾,再求點香灰回去沖水給妻女喝,彷彿這樣就能讓她們痊癒。

    如果不是真的陷入絕望,誰又會把希望寄託在虛無縹緲的神靈身上。

    同行眾人多多少少都給城陽景王貢獻了點奉獻,唯獨樊崇沒有停留,推著輿車,上面擱著斧頭,邁步回家。

    “城陽景王姓劉,他只會庇佑他的劉姓子孫,為何會幫吾等窮人?”

    樊崇誰也不信,只信自己,信手中的斧頭。

    雖然滿身疲倦,新斧、剪也沒希望,但他好歹湊夠了秋後的賦稅……只望來年能多攢一點。

    在昏暗的院子裡,樊崇今日頗為大方,點燃了留在家裡沒賣的柘柴,讓家裡多了點光明,讓妻兒們圍坐在自己身邊,規劃著未來的新房子。

    “交完賦後還能剩些錢,我在裡中也算有點臉面,置辦頓好席,請眾人吃一頓,便能請彼輩幫忙制土坯,再伐木為梁,最後買些好瓦來,就能住瓦屋了。

    一間能讓家人遮風避雨的瓦屋,這就是那時候樊崇心中的“樂土”,妻子說,想蓋一個院子,在門前種上果樹,右邊種上桑樹。

    孩子們則嘰嘰喳喳說,再種些柘樹,他們會在下面拉屎撒尿,讓柘柴快點長,父親出門就能砍柴,再也不用跋涉荊棘上山了。

    樊崇露出了笑,這是勞苦數日後,他最快活的時候。

    然而到了秋後,臨交賦稅之際,命運卻給所有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這錢,前年就作廢了,汝等竟不知?”

    稅吏將裡中之人小心奉上的六泉、十布不屑地扔在地上,向他們展示王莽令人鑄造的新錢:“大小錢已廢,往後,只以貨泉、貨布為準!”

    這不是瞎鬧麼!所有人都懵住了,農民、樵夫想換點錢不容易,辛苦一年才能湊夠被郡府加倍的口賦、算賦。為了省點錢,瞞報戶籍就不提了,更有甚者,甚至含淚將不斷出生的嬰孩溺死!

    就這樣,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官府說廢就廢!而且連讓他們以舊換新的機會都沒有!

    一切都被說成是皇帝詔令,但提前知道消息的豪強、官府又從中獲取了多少利益呢?

    為什麼富者愈富,窮者愈窮,連最後的生存權,都要被無情剝奪?樊崇彷彿被人扇了一個大耳光,死死盯著稅吏。

    皇帝拍腦袋辦事,出口成憲,官吏按照自己的利益來執行,錢帛說廢就廢,但他們這些樵夫、農夫含辛茹苦一年的血汗呢?就這樣作廢、勾銷了?

    而樊崇想讓家人過得好點的希望呢?就這樣徹底沒戲了?

    “郡中諸姓可替汝等繳賦。”

    於稅吏同來的鄉豪,開始裝好人,與稅吏一唱一和,露出真正的目的:“但汝等有田土者,來年要繳糧以償貸,沒田而有氣力者,則要以勞力償還……”

    這不就是變相讓小農成為佃農,讓樵夫成為私奴麼?新朝禁止土地買賣與奴隸貿易,但官吏豪強們,掌握了權力和上傳下達的渠道,總能變著法繼續剝皮。

    有人認命地低下頭,總比被官府和豪強翻臉抓起來,淪為刑徒要強。

    有人坐地嚎哭,為接下來的命運絕望,賦稅已經夠重了,這莫名其妙背上了鉅債,彷彿一座大山。利滾利,往往不是一代人能償清的,而意味著世世代代都要為人做牛做馬了。

    但也有人,帶著壓抑已久的憤怒,一步步走向那滿臉趾高氣揚的稅吏、滿臉偽善的鄉豪,然後高高舉起斧頭,朝他猛地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