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新番 作品

第534章 不識大體

    也不知是事有湊巧,還是心有靈犀,與長安音訊不通的徐州彭城,稱帝前夕的吳王劉秀,竟也曉有興致地與人議論起“新何以亡”的大命題來。

    但相比於第五倫謀劃已久,一環扣一環的輿情調查,劉秀這份過新之思,只是因為他在彭城遇到了一個人。

    “孤當年身在太學,早聞桓公之名,不曾想桓公竟避亂於淮南,若非桓公族侄桓春卿為議郎,告知於孤,孤險些就要與大才失之交臂了。”

    能讓劉秀如此禮賢下士的,便是大名士桓譚,桓譚在老家沛郡被赤眉俘虜,淪為牛吏,又因病與弟子劉盆子等人分離,留在淮北,幸虧有同行的儒生拼死幫他,設法渡過淮河,進入劉秀控制的淮南。

    桓譚就這樣輾轉於江淮之間,病養了一年多才稍稍好轉,等能自己走動了,他聽說第五倫已稱帝,橫掃北方,尋思著去投奔,卻在渡淮時遇上了逃難到此處的族人,同屬於龍亢桓氏的族侄桓榮,他年紀小小,卻已經投奔劉秀,做了一個“議郎”,兼著縣令的活。

    於是桓譚便沒法隱匿身份北歸,而被侄兒一封上奏叫劉秀知曉,被劉秀請到彭城,成了座上賓。

    桓譚見識廣博,且與第五倫關係莫逆,這是他被劉秀重視的主要原因,但劉秀給桓譚的第一印象亦極好——比桓譚初見第五倫評價其為“鄉里之士”可高了去!

    本以為劉秀以昆陽之戰起家,又是南陽土豪,為人或許武斷倨傲,豈料一見面,卻是彬彬有禮的儒王之相。他不僅對五經略通大義,即便在這天下未定之時,亦手不釋卷,每到一處,都投戈講藝,息馬論道,博得士人喜愛。

    才一個照面,稍稍對談後,桓譚就在心裡暗暗頷首:“若論經學博覽,政事文辯,伯魚雖是揚子云之徒,然尚不如劉文叔也。”

    桓譚看向自己的族侄桓榮,他才十七八歲,跪坐在旁,看向劉秀的目光中,滿是景仰,也難怪這小兒曹對劉秀如此傾心,非要拽著自己來見,確實不俗。

    更讓人驚奇的是,劉秀見了桓譚,沒有因為他見過公孫述,且與第五倫相善,就問自己與他們孰優孰劣,反而問起他一個問題。

    “近日孤常常在想一事,昔日王莽本已篡位成功,形勢大好,何以短短十五年內,便失天下?桓公在朝中多年,常能謁見王莽,但又孤傲不群,想必早見新莽土崩徵兆,還望指教。”

    問新朝政治得失,這意味著劉秀剛結束大戰,就開始尋思治國之事,要矯前朝之過了。也難怪,彭城才遭大亂,如今劉秀竟已著手恢復生產,粟麥來不及種,豆子卻得撒上,其部曲雖然多有劫掠之事,但總體上還在劉秀控制之下,且官員都衣冠整潔,頗有前漢威儀,將一些遺老感動得稀里嘩啦。

    但不包括桓譚,他是狂士,一向吃軟不吃硬,既然劉秀如此謙遜,也不吝賜教。

    然而桓譚一開口,卻不貶王莽,反而誇起那老頭子來。

    “王翁有三個過絕世人之處。”

    桓譚在王莽禪代前,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鞍前馬後做了不少事,對王莽的風采記憶猶新。

    “他的智慧,足以掩飾自己犯下的過失。”

    “他頗有辯才,辯起經來,能夠窮詰名士,讓人心服。”

    “他的威風,更能震懼群下。”

    說到這,桓譚卻一聲嘆,可在安漢公不再滿足於做攝皇帝后,一切就變了。

    “故而王莽手下群臣,無人能,也無人敢反駁其胡思亂想,更不敢幹犯匡諫,至於新莽卒致敗亡,是因為王翁不知大體。”

    劉秀頷首:“何謂不知大體?”

    桓譚道:“王翁剛剛執掌國政時,自以為是五百年一出的通明聖賢,而群臣的才智都不如自己,故而剛愎自用,舉措興事,除卻詢問劉歆等一二人外,都一意孤行,做事往往頭腦一熱,便下詔實施,結果與世不符,能成功者極少,此不知大體之一。”

    “王翁羨慕三代聖賢之治,而輕賤漢家王霸之道,在政務上多以變更,處處復古,釋近趨遠。他卻不知道,千年前的政治,早已不可考究,那些所謂周禮,不過是戰國儒生編造亂湊,相當於胡言亂語,豈能直接用於實際?此不知大體之二。”

    “王翁北伐匈奴,東征青徐赤眉、綠林之徒,竟然不擇良將,只信任王邑等親近之輩,有一嚴伯石而不能放手去用,這才有了昆陽大敗,而第五伯魚趁機襲其京兆,王莽便只能狼狽出奔。大王正面摧毀三十萬新軍,譬如斷了新莽雙臂,而第五倫則直接捅入心腹,新朝就此暴斃。王翁不識人,此不知大體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