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樓 作品

梅心凍第1章 壽山曲

    今日正是新晉中書舍人崔洵的五十大壽,特意選在莊靜林幽的大佛寺畔,以遠離臨安城中那喧囂紛擾的勾欄瓦舍,以隔絕那市井小民的粗鄙之氣。不過由於前方兵戈未歇,未免物議,儘管人之常情,但壽宴也未敢鋪張。然則,因為前番這位崔舍人在朝堂之上說了幾句他人不敢言之言,讓許多同僚另眼相看,欲與之結交,所以今日壽筵之場面倒也十分熱鬧。

    是年五月,金人毀約背盟,揮師南下,一時間狼煙再起,朝廷上下無不人心惶惶,縱然之後亳州、海州、郾城、順昌皆有捷報傳來,但官家的龍顏一直未曾舒展過,尤其是郾城之戰後,更下令岳飛措置班師,其中深意,耐人尋味。

    月前,於他曾有提攜之恩的“張鐵山”張俊秘密書信於他,授意他上書議戰,以揣上意。雖然他知道自己刀筆之流,屈身事人,一貫只是代人捉刀,作他人口舌而已,所以他明知“龍有逆鱗,觸之必怒”,也不得不犯言直諫。當日,他斗膽陳言,辭色凜然,朝中諸臣莫不欽服。

    迨及退班下朝,沐浴在眾人又敬又愧的目光之中的他方知龍顏不悅甚矣。由是,他生了一場大病,棲棲遑遑地過了半月,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直到數日前,官家突降恩旨,擢他為中書舍人。他的那場病才不藥而癒。意外之喜,意外之得,著實叫他喜出望外,一時老淚縱橫,竟不能自已。

    君威如雷霆,君恩似雨露,他終於明白了什麼是“天威不可測”!

    他抬頭仰望星空,倏而覺得自己和那滿天星斗一樣,都是仙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不過,他還是慶幸自己這枚棋子還活著,若當日他收到張俊的書信未有行動或稍有遲怠之意,那今日謫降嶺南的那個人就是他了!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今日過壽,他飲了十幾盞酒下肚,刻下面色紅潤,倒也瞧不出內裡的汗顏與心虛。他的妻子何瓊芝在一旁陪坐,細心地留意著丈夫的神色。自己的丈夫不勝杯酌,她生怕他一時高興,飲過了頭,回去又得鬧頭疼。不過,這位婦人今日也確實歡喜。

    自己的丈夫一向謹言慎行,在兵事上從不過多置喙,蓋因他和她都是從刀山火海中逃出來的,深知這兵燹之害,這許多年,二人都只求安身為樂,不曾過問,或者說是假裝不過問不關心北方的戰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身在臨安,就算你閉上嘴巴絕口不提,也無法閉上兩耳充耳不聞,更何況,崔洵每日都要列位朝班。

    何瓊芝心疼自己的丈夫既不能掩耳不聞窗外事,也心疼自己丈夫不能言宣內心之苦,但她除了默默地陪著他,什麼也做不了。可沒想到,那日他在朝堂上竟將鬱積多年的話傾腸而出。這讓何瓊芝又驚又怕。

    建炎年間,陳東與歐陽澈伏闕上書,力詆議和,雖然最後“六賊”盡除,但二人也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年初梁溪先生病逝的時候,那些個“無官御史”還曾提起過這樁舊事,奮攘布衣,慷慨激昂。何瓊芝回去將他們那些激烈的言論告知了崔洵,崔洵聽了起初沒有作聲,只一味低頭看著手裡的《晉書》,後來放下書本喝茶時,嘆了句“伯道無兒,嵇紹不孤”。何瓊芝見他恍若未聞,故而也沒再繼續說什麼,看著他滿頭花白的頭髮,她知道他早已過了衝動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