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樓 作品

第9章 甘草子

    數日之後,日昳時分。

    崔宅管家周秉仁領著一個郎中打扮的年輕人進來,只見他頭裹黑巾,身上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白色交領布衫,一個藥囊從肩頭斜跨至腰,藥囊上繪著的眼球已經褪色,但比他身上那件布衫更為整潔些也更為貼身些。那件布衫實在是有些寬博,寬博得就像是一個肥碩而老舊的殼子掛在了他這個單薄而纖細的衣架上,他穿著它,卻給人一種他被它欺負了的感覺。不過整體來說,這個年輕人的衣著打扮還算得體,精神也不錯,好像並沒有被自己的外衣給“打敗”,只是兩隻屈服在袖筒裡的手好像已被屋外的寒冷徹底打敗。

    杏娘悄悄地瞄了一眼那年輕人的臉,瞬時吃了一驚,他的臉上雖有風霜之色,但其底色還很平淡還很稚嫩,應該還沒超過二十歲,臉上被冷風颳擦過的地方還靦腆地顯露出他初次登門的拘謹,還有一種新鮮的活潑的生命力時不時地從他那兩顆被拘束在眼眶裡的眼珠子中釋放出來。

    怎麼看,這都是一張初出茅廬的臉,杏孃的第一感覺是,崔舍人這回被白行老給騙了,不,應該是白行老被這年輕人給騙了。

    他瑟瑟縮縮地跟在周秉仁的身後,眼睛則小心翼翼地張望著周圍的一切,那是一種單純的好奇的眼神,而非世俗的市儈的眼神。進得門來,他的臉上一直保持著殷勤卻又生澀的笑容。小緗見後,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鄙夷的笑聲。

    杏娘和瓊姨正在偏院的天舞閣中,反反覆覆研究這銀釵,仍不得一絲頭緒。聞知郎中登門,二人就將銀釵收了起來。迨郎中進門後,相互寒暄敘禮,便分賓主次第入座。

    古人云:“老不拘禮,病不拘禮”,何瓊芝既老且病,故也不甚計較什麼俗禮,再加上,她本出身行伍之家,生性較常人更隨性些,對那些個常禮也不甚講究。

    那年輕郎中自報家門,自稱神農氏後人鄧林。小緗為瓊姨腕間覆上一方錦帕,鄧林舉手搭脈,眉頭緊蹙,小緗看他年紀輕輕,不免輕視,竊聲道:“披著蒲席說家門。”杏娘向她使了個眼色,並不作聲。

    “夫人夜不能寐,是常年有之,還是近來有之?”

    “近來方得的。”

    “已有幾日了?”

    “十多日了。”

    “那此前睡眠可穩?一晚可睡得幾個時辰?”

    “此前的話,平日大娘子總是比主君早半個時辰醒來,差不多就三個時辰左右。”

    鄧林問一句,周嬤嬤答一句,你來我往,倒是對答如流。何瓊芝捧著茶盞,只顧吃茶,對鄧林的提問一概不答,也一概不理,一雙慈眉低低地對著茶盞中的雲腳,聽著周嬤嬤第三問答得略多餘了些,她方抬頭道:“人老覺少,三個時辰不少啦。”

    鄧林禮貌地微微頷首,又問道:“那——可曾用過安神湯之類的藥物?”

    “偶爾服用。”

    “用過之後,可得安枕?”

    “一覺至天明。”

    “那這半個月來呢?”

    “安神之藥,無日不用。但,如水澆石,無有助益!”

    鄧林對著周嬤嬤盯了許久,然後,他淡淡一笑,對這位老婦人的配合表示了感激。最後,他起身襝衽,拜道:“崔夫人,在下是個醫生,在我們這個行當裡,開藥方須講究一個原則,那就是‘君臣佐使’。何為君,主藥為君;何為臣,佐君即為臣。在下知道崔舍人在朝為官,即為臣,官家踐天子之位,即為君,這君臣之道,您大概比我要清楚的多。我想請教您,為臣者,如果因為尊者諱為親者諱而故意知而不言言而無物,那將會是什麼結果?而為君者,如果不能與自己的臣子開誠佈公坦誠相見,一味的隱約其辭還一半真一半假,那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