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樓 作品

第47章 日落孤城

    虯髯大漢雙足落地之時,左手機敏地向前一抄,輕巧地接住了自己那個在半空中跌跌撞撞不知所歸的酒榼。右手釋開杏娘後,他忙不迭一轉身,仰頭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酒漬淋漓,粗率地散落他稠密又蜷曲的頷須間,動作瀟灑,神情豪邁。

    杏娘見過不拘細行的,但從未見過這般不拘的,不由得盯著他的頷須呆呆地看了片晌。與崔洵涵養得油光水滑的鬍鬚不同,此人的頷下簡直就像是一塊雜草叢蕪的蠻荒之地,慘不忍睹。

    不過,讓杏娘感到震驚的,並不是這一塊“荒地”,而是此時此刻此人居然還有心思喝酒?這讓她感到匪夷所思。

    “‘一尺銀沙’!”那虯髯大漢聲如洪鐘,飲酒之後,聲音更是洪亮,“何時變得這般凌厲狠辣了,竟還使上了淬毒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你父親可知?你爺爺可知?”虯髯大漢以前輩兼長輩的口吻質問道。

    杏娘聽聞“淬毒”二字,即向那倒斃的二名殺手看去,果見中傷之處,黑血翻湧,乃是中毒無疑。

    “是啊,前輩不說,我都差點忘了,您和家父乃是臭味相投的忘年之交呢,當年你倆***醉,感情可真是比那酒還深呢!”塞上孤狼不無譏嘲地說道,“不過,前輩可知,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嗎?”

    “怎麼死的?”

    “不自量,喝酒喝死的。”

    塞上孤狼的語氣極冷,眼神極淡,猶似在說一位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又似在故意用這麼幾個簡單又惡毒的字眼來激怒對方。許久,虯髯大漢都默然不語。

    沉澱在舌底的陳酒不絕如縷地向四周的齒頰之間散佈它醇厚而綿柔的餘味,以此來抗議“喝酒致死”的謬說。酒是無毒的,人的流言才是有毒的——這是它的自辯,也是它的回擊。

    “你父親是何時去世的?”虯髯大漢略一沉吟道,言語之間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悄然浮出言語之外。

    “十年前?二十年前?記不得了。”塞上孤狼故意以冷峭又散漫的口吻道,眼珠子也懶得撥動一下,“你要想知道,你可以自己下去問他。多年不見,他一定也很想見你。”

    “你是他兒子,他當然是更想見你。”虯髯大漢道。

    “得了吧,我跟他不熟,見了面也沒話說。”塞上孤狼一口回絕,生硬的語氣還有幾分年少時的叛逆。

    忽的,虯髯大漢明白了一件事:這匹孤狼的狼性是源自於冠之於前的那個“孤”字,孤獨的“孤”,孤兒的“孤”,它是這對父子之間最遙遠的距離。

    這匹孤獨的狼,從月冷草枯天高地廣的荒野來到這個被人主宰的世界,雖然臉上還保留著狼的孤傲與桀驁不馴,但眼眸之中的野性與警覺度卻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褪色,一種被精心馴化後的順從與殘忍從眼底微微泛起。

    “你倆可真是親父子!一樣的倔強!”虯髯大漢半是感慨著笑道,“你爺爺當年堅決反對你父親入關來,可你父親不聽,為這,兩個人大鬧了一場,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前輩,別再跟我提這個人了。”塞上孤狼用一個憎惡的表情表示了自己堅決無法認同的意思,“他已經死了,不管我跟他長得有多像,我今天都不會手下留情的。我可不是他,對外人親熱無比,對自己人卻可以那樣絕情。”

    不得不說,在絕情這點上,這對父子的是高度一致的。只是,他們誰也不願承認罷了。

    “時間也不早了,咱們還是別廢話了,速戰速決吧。你要是真的想我爹了,我可以馬上送你去見他;你要是對這位小娘子有意思,我也可以成全你的,”塞上孤狼目光一轉,調笑道,“我看這位娘子也等不及了,有好多話要與你說呢。是吧,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