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歡 作品

第 98 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98

 林慕遠遠就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聲,萬般滋味,難以言喻。

 他壓下心底的艱澀,往前走了一步。

 誰知顧隨之反應極大,捂著臉就蹲下身,氣急敗壞,“我沒有,我才不……不……”

 凌輕殷眼睛一彎,“開玩笑的,所以你是遇到什麼了?”

 顧隨之蚊子哼哼,“沒什麼,總之你別管。”

 “真的不需要幫忙?”

 “你是驅魔殺妖的,你幫不上。”顧隨之說,“別問了。”

 凌輕殷點點頭。

 她這弟弟身上血脈特殊,半神半魔,等閒邪祟都近不了他的身,擔心倒不必。

 再說她也不是什麼老媽子性格,她問過了,顧隨之自己不願意說,也就算了。

 凌輕殷往一旁空地看了眼。

 和顧隨之隨便找片空氣就開始說話不同,她一眼就看到了林慕所在的方向。

 神裔後人,感知之敏銳,果然不同尋常。

 林慕坦然回視。

 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兩人視線短暫交匯。

 大概是沒在他身上感覺到惡意,凌輕殷收回視線,把地上的人牽起來。

 兩人並肩回家。

 身影拖在街道青石板上,一道穩重,一道飄忽,好像天性就這麼活潑,總忍不住做點什麼,無論如何都停歇不起來。

 走幾l步又要回頭看一眼,確認身後的“人”跟了上來,沒有再一次跟丟。

 每確認一次,他眼睛裡的笑就越多一分。

 一陣風吹過,啪!地打在道路一旁的桃花樹上,撒下紛紛花雨。

 那明晃晃的笑映著漫天紛飛的花,鮮活得近乎灼人眼。

 沒有害怕,沒有恐懼,沒有一切不好的事物。

 就那樣簡單而幸福。偶爾和姐姐一起上街,遇到不平也會斬妖除魔,生辰會得到禮物。永遠燦爛,永遠意氣飛揚。

 在他身後,林慕緩緩彎下腰。

 他沒有身體,落到地上也形不成影子。

 要是能形成,大概別人也能看到,在他周圍,無數妖魔展開了猙獰的利爪,尖嘯著朝他灌輸惡語,引誘著他。

 凌輕殷說,可你才八歲。

 但他想的是,你怎麼就八歲了。

 這些年過的太平靜,他都快忘了。八歲,離顧隨之得知自己的身世,就只有兩年。

 離他遠赴妖族,也只剩兩年。

 “離我女兒遠一點。”

 “他就是個雜種,我為什麼要喜歡這麼個東西。”

 “不管我是為什麼生下他,他都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

 “哦,他們一般都不跟我玩。”

 “其他妖族很討厭我啊,背地裡一直在罵我來著……”

 “我沒什麼朋友。”

 “……”

 紛紛雜雜,數不清的人臉,辨不清的話語。

 菩提秘境裡姒京譏諷

 的眼,過去幾l年間從顧隨之嘴裡透露出的隻言片語,見過的沒見過的,洪流席捲而來,轟然淹沒了他。

 他的思維割裂成了兩半。

 一面是千百年後的顧隨之,刀槍不入,無所不能。

 一面又是冬日桃花雨下,少年溫暖明淨的笑眼,不知世事,未經苦楚

 這八年溫馨靜謐的時光,彷彿是死刑前最後一頓美餐,傷害到來前最後的撫慰,亦或者是為了讓那個可以預見的將來加倍殘忍……

 世間最殘忍,莫過於創造美好,再撕破它。

 林慕矇住自己的眼睛。

 這毒並沒有善待他半分,也沒有因為他有所準備,就好過一點。

 在這一刻,林慕終於參透了這個幻境。

 這裡依據他的想象而建,與其說是純粹誘發恐懼,不如說他的潛意識投射。

 越是堅信,越是真實。

 只是人在幸福面前總是如履薄冰。

 比起美好到不真實的事情,人更容易被即將到來的厄運攫取神志。

 而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他的未來,都已經不再能給他帶來任何恐懼。

 ——為什麼要害怕呢?

 這都是可以觸及,可以改變,可以挽回,甚至把一切傷害都避免於無形。

 他的人生,他的母親,他的仇恨,以及更多的……

 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困囿他的心魔是他的過去。

 可過去已經過去,書頁翻篇,一切傷害在上演之前就已經結束。

 就算再來一次,也不過是一劍斬之。

 落子無悔,他只管做好該做的事。

 唯一值得他的恐懼的,是千百年前,在他誕生之前就已經發生的事情。

 那是他的無能為力。

 無論如何,他也沒有辦法跨越千百年的時光,去觸摸當時的人。

 就像他現在也無法回應顧隨之。

 哪怕隻言片語。

 只能看著他喜,看著他樂,看著他走向已知卻叵測的未來。

 他母親的恐懼,來自於對自己剛出生孩子未來的未知。

 而他的恐懼,來自於對已經發生的災難的已知。

 困擾林慕很久的問題在這一刻迎刃而解。

 顧隨之為什麼能感覺到他?

 顧隨之當然能感覺到他。

 他從未有哪怕一刻,擔心過顧隨之會不喜歡他。

 也從未有哪一刻,擔心過顧隨之會認不出他。

 顧隨之就該感覺到他。

 顧隨之就該無所不能。

 哪怕他的恐懼具象化成災難,也能輕而易舉,一腳把醞釀出的惡果踩碎。

 顧隨之說,他對他一見鍾情了兩次。

 那這就是第三次。

 在他最恐懼的幻境裡,這是他唯一不害怕的存在。

 桃花穿過林慕的身體,悠悠飄落在地。

 林慕注視

 著走遠的兩人。()

 顧隨之還在回頭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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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發生的事並不會以他的意志為轉移,那些從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來的過去就如同排演好的戲目,從遙遠的時光盡頭緩緩走來。

 此時,這種折磨困囿了他母親多年的劇毒,才終於顯露了真正的獠牙。

 林慕抬頭望向天空。

 不知何時,沉沉天幕徹底籠罩了這片大地,夜色降臨。

 顧隨之,快點啊,你再不快點……

 ……

 林家,駐風小院。

 顧隨之緊緊握著林慕的手,看紫黑色一點點從他血管裡褪去,手臂又恢復了素白,手腕清瘦,搭在他手裡。

 林慕曾無意間聽墨知晏提起過,說林沁華中的毒叫秋水楓。

 一個無人知曉的名字。

 但其厲害可見一斑。

 明明只進入林慕的身體的時間短短几l息,儼然就成了跗骨之俎。

 想要去除,又沒有新的、條件更好的載體溫床,就只能強行剔除。

 其難度和痛苦都不輸刮骨療毒。

 花了半個時辰,顧隨之才把他全身大部分毒素都逼了出去,只剩下盤踞在心臟處的,需要格外小心處理,動作不得不放慢。

 林慕掙了一下,含糊說了一句話。

 “嗯?你說什麼?”

 顧隨之湊過去聽。

 “……八歲?”顧隨之納罕,“我八歲的時候發生過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嗎?”

 他絞盡腦汁去回想,還是沒能想到那時候什麼特別印象深刻的事情。

 別說幾l千年前的事,就是後來那些年,除非是特別刻骨銘心的,他也沒記得幾l件事。

 關於小時候,他能記得的,也就是凌輕殷可怕的做菜天賦,還有……

 “嗯?”顧隨之大驚失色,“你在想些什麼啊?不對,你究竟是從我幾l歲開始看的?不該看的東西不準看啊知道嗎?”

 他拎起林慕耳朵,輕輕扯了扯。

 然而已經晚了。

 昏迷的林慕一個字沒聽進去。

 而那盤踞在心臟處的劇毒,卻在這時發出了狂喜的歡呼。

 彷彿終於能夠享用期待已久的大餐。

 ……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

 顧隨之無知無覺,無憂無慮地走到了他的十歲。

 凌輕殷出門了。

 去處理一隻作亂的狐妖。

 她少時長於太彌宗,稍大一點就開始出門遊歷,在外十幾l二十年是常事。

 十年前,她算到南方有異動,出門來找顧隨之,向宗門報備的理由,就是遊歷。

 細算起來也不算是在撒謊。

 就是身邊多了個人,在一個地方住的久了點。

 凌輕殷還沒想好這事究竟要怎麼處理,原打算等顧隨之再大一點,問過顧隨之再做決定,誰知一耽擱就是十年。

 她十年沒回宗

 () 門,唯一的聯繫,就是剛來這裡時,暗地裡查了一下顧隨之的身世。()

 問題就出在這一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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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無意間留下的痕跡,讓另一個人發現了顧隨之的存在。

 ——他們的父親,凌寧御。

 凌寧御向來疼愛女兒,對妻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愛若珍寶,只是礙於父女倆的性格都偏冷淡,相處起來不似尋常父女親近。

 但感情不是做假的。

 他和龍女大戰一場,打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結果雙雙負傷,回來就閉了關。

 一閉十幾l年,好不容易出關,想找女兒來敘敘感情,遣人去一問才知道,凌輕殷已經十年沒回來了。

 凌寧御也沒覺得不對,本想作罷,等凌輕殷回來再說,但凌輕殷十年裡唯一一次和宗門的聯繫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查還好,一查差點當場吐了口血。

 ——閉關十年,他居然多了個兒子!

 那一瞬間,惱怒憎恨嫌棄厭惡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就像姒京恨不得生吃他的肉,他對這位龍女也是厭惡至極。

 以雙方的關係,把對方戰場分屍,千刀萬剮挫骨揚灰都不足為奇。

 他萬萬沒想到,他和姒京之間居然有了個孩子。

 姒京瘋了嗎?

 為什麼要生下這個孩子?

 凌寧御想不通。

 雖是身不由己,但事實就是事實。

 當初從魔花的控制下清醒過來的剎那,那種羞憤欲死的心情,至今還歷歷在目,想來姒京也不會比他好過半分。

 好不容易遺忘,又冒出個顧隨之,硬生生喚起了他最不堪的記憶。

 背叛了妻子的負罪感讓他痛不欲生。

 憤怒驅使下,他讓人藉故調開了凌輕殷,親自來到了南方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內。

 彼時顧隨之正在院子裡練劍。

 練到一半,他嫌無聊,把劍插在地上,飛身而起,足尖踩著劍柄,在這劍身上練習輕身和平衡。

 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時,少年稚嫩精緻的眉目一覽無餘。

 他這張臉,和他那絕豔奪目、好似天空烈陽的母親沒有絲毫關係,完完全全承襲了他體內那一半神血來源的提供者。

 讓凌寧御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顧隨之也好奇。

 這人跑他家來幹嘛?

 他收了劍飛身落地,抬手一招,劍就落在了手裡。

 “你是誰?”

 凌寧御一言不發,沉默地打量他。

 剛滿十歲的骨齡,接近合體期的修為,一身氣勢凝而不發,鋒銳無匹。

 就這樣,他體內的力量仍然被壓制了大半部分,受困於年齡,沒能完全發揮出來。

 無論放在人族還是妖族,這樣的成就,都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但這並不會讓凌寧御對他的感觀好上哪怕一分。

 凌輕殷施放在他身上的障眼法只能騙過

 () 凡人,矇蔽不住神裔後人的眼睛,凌寧御一眼就看到顧隨之那雙異色的眼睛。

 那是顧隨之混血身份的鐵證。

 凌寧御面色驟然冷下來,沒有任何和緩的過程,直截了當道:“異族,離我女兒遠一點。”

 他的厭惡毫不遮掩,顯然是來者不善。

 顧隨之也不客氣:“你有病?有病就去治,不要跑別人家裡發瘋。”

 凌寧御何時受過這樣的頂撞?

 他心中本就存著十二分的不喜,這會兒更是化作二十萬分的憎恨。

 “我再警告你最後一次。”凌寧御居高臨下看著他,“離我女兒遠一點,不然別怪我對你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