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一百零六章




    大太監面色頹然,知道今日不說明白是過不了這關,可說清楚,日後在陛下那兒也難交代。



    好死不如賴活著,能晚一刻遭殃便晚一刻。



    “貴妃昨天服毒自盡……和陛下無關!陛下還特意叮囑旁人好好看著貴妃,莫叫她尋短見,原本好好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就趁人不備吞了毒.藥,實在是沒人預料到。”



    晉王魂不守舍,兇狠地瞪著大太監咬牙切齒:“你撒謊!我母妃最瞧不起自裁的人,視為軟弱無能,絕不可能尋短見!是不是——是不是皇帝命你們殺了她?”“不是不是,晉王殿下您冷靜些,娘娘好歹是一國貴妃、將門之女,是陪了陛下近十年併為他生兒育女的人,那是非一般的情分。便是得知當年靖王求娶崔家姑娘是貴妃從中作梗,陛下也真想要貴妃的命,是貴妃自己想不開——”



    大太監猛地捂住嘴,忍不住又狠狠自扇一巴掌。



    今日隔差五說錯話,怎麼回事?



    霍驚堂眼神一動,瞥了過來。



    五皇子也觀察著他的臉色,一時惴惴不安。



    “陛下昨天說了什麼?”晉王捏緊拳頭,身上能見青筋的地方都露了出來,儼然是情緒壓抑到極致的模樣。“說!!”



    大太監結結巴巴:“陛下讓、讓貴妃去西郊祭天,貴妃不願去,陛下就說了當年一些事,可能刺激到貴妃所以就——就一時想不開。”



    晉王踉蹌數步,摔倒在地,忽然抱頭嗚咽。



    鐵骨錚錚地男兒,刀砍斧鑿都沒掉過淚,眼下哭得跟天塌下來似的,五皇子瞧著還挺心酸,不知道怎麼安慰才好,便朝霍驚堂那兒挪動,示意他能不能過去勸兩句。



    霍驚堂冷淡地瞟一眼,像在說‘傻逼’,背過身、揣著手,當沒看見。



    五皇子見狀不由瞪眼,“冷血!”



    狠狠地揉了把臉,晉王紅著眼問大太監:“我母妃她的,她的遺體在哪?”



    大太監低頭:“陛下帶走了。”



    “他還是個人嗎!”晉王猛然爆發,面目猙獰:“我母妃從他還是東宮便嫁了過來,帶著鄭國公府一心一意輔佐他登基,為他生兒育女、為他主持後宮中饋,盡心盡力,從無怨言,就為了當初崔清茹被靖王搶走、就為了你——”他憤怒憎恨地指著霍驚堂,“就可以把我母妃還有我們這些同是他兒子的人都當成棋子盡情利用?”



    霍驚堂側著臉,冷眼看晉王發瘋。



    晉王顫抖著雙手,情緒激動到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來,“為、為什麼?在他眼裡,只有你是他的兒子,我們算什麼東西?”抬起食指沒有方向地指著、顫抖著,“你知道這四年來我怎麼過的嗎?我過得有多膽戰心驚?我多害怕我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就會像太子那樣,被逼到絕路!”



    “你好啊,霍驚堂,你太好了,你多幸運,你有一個為你籌謀好一切的好父親!這四年來,滿朝文武誰不知道父皇中意的儲君是你?你沒坐上儲君的位子,可朝野上上下下誰不拿你當儲君看?我,”拍著心口,晉王說:“我籌謀了多少年?我其實一開始對身後那把椅子沒有興趣的,是父皇先選中了我,是他送我從軍、為我鋪路,把天子心術、官場權衡,還有天下大勢都告訴我,手把手地教我,是他親手餵飽了我的野心,是他告訴我我才是他中意的儲君!!”



    “他把東西都給了我,然後說收回就收回,說不要就不要,我甚至沒犯下什麼大錯,我連退路都沒有你明白嗎?這餘下的四年不是我想要這把椅子,是父皇逼我,他要我成為你名正言順坐上儲君之位的墊腳石啊!他逼我逼宮謀反,他拿我外祖、我舅家和我母妃逼我謀反,逼我踏上死路——”



    晉王雙手指著霍驚堂,一再後退,悲憤到控制不住情緒地怒吼:“他把我、把鄭國公府的黨羽都剪得七七.八八,還是不肯放過我。我也是他兒子,也曾是他中意的儲君,為什麼?我已經決定如他所願,逼宮,把權柄交到你手裡,只求他放過我外祖、舅家和我母妃,他們恨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都是為了我,所以我拿命賠罪……可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母妃?”



    悲憤之餘,晉王衝上前,對著霍驚堂拳腳相加,拳拳到肉,招招致命,發洩著他濃烈的怨恨。



    五皇子和大太監連忙跑到角落裡躲起來,霍驚堂接下晉王的攻擊,揮退禁衛軍,拍開擊打過來的拳頭,也是毫不客氣地朝著人體最痛的穴位擊打。



    晉王發洩他失去母親的憤怒,霍驚堂何嘗不是在替他的生母尋公道?



    “母妃是為了我不被要挾、為了不讓我自尋死路才自裁!可皇帝連她遺體都不放過,他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人!除了你霍驚堂,我、太子、哥四哥五哥,我們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嗎?”



    大太監恨不得遮住耳朵,五皇子深有感觸地點頭。



    “他就是防著我!防著鄭國公府!他怕我成為下一個靖王,所以趕在你繼位之前連根拔除我和國公府!”



    “為什麼?你哪裡比我們好?”



    霍昭汶發瘋,不知疼痛般地攻擊,霍驚堂眼疾手快地抬腳踢向他的腿肚子,腳尖向上,照著麻筋的位置重重一踹,‘咚’地一聲,霍昭汶的膝蓋重重磕在地面,另一條腿也被霍驚堂踢中,好半晌沒辦法行動。



    霍驚堂直接卸掉他的兩條胳膊,順勢掐住他脖子逼近說道:“衝我嚷什麼?既然怨恨這麼多,怎麼四年來一個屁都不敢衝陛下發?柿子挑軟的捏,怪到我頭上來?”



    掐住霍昭汶的手收緊,霍驚堂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靜冰冷,讓人毫不懷疑他有可能直接掐死霍昭汶。



    “我不比陛下溫和!”



    霍驚堂身中蠱毒,低調了好幾年,之後有趙白魚在身邊,總是溫和好說話的模樣,差點讓人忘記他曾經霸道得無人敢惹。



    “你現在覺得委屈?當初被挑中當儲君的時候,心中暗喜,意氣風發,不知道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時,需知東宮也是你如今這墊腳石的位置,怎麼沒覺得東宮可憐?不也心安理得地準備踩著東宮爬上去嗎!享用你同父同母的哥犧牲所得來的好處,不也心安理得?跟我這兒裝個屁!”



    一把甩開霍昭汶,霍驚堂起身繞著霍昭汶轉,突然一腳踢中霍昭汶的胸膛,踩著他的肩膀居高臨下地說:“你為你母妃喊屈,至少你堂堂正正地當了二十四年的皇子!你母妃也當了將近十年的高高在上的皇貴妃!我娘呢?埋骨黃沙,死在最風華正茂的年紀,而我當了靖王的眼中釘二十多年,這二十幾年來不斷受你母妃和皇后的迫害,要這麼算下來,誰欠誰?誰更有資格委屈?”



    毫不留情地踢斷霍昭汶的肩胛骨,霍驚堂根本不在乎他的痛苦,也不在意五皇子和大太監看他時的驚懼眼神。



    他本來就是暴戾乖張的性格,沒惹到時,自是相安無事,惹到了天王老子也殺個乾淨!



    霍驚堂也就在趙白魚跟前露出柔軟溫和的一面,成日裝得慈悲良善,可他也曾追逐帝位,什麼骯髒事沒沾過手?



    “衝我狗叫個屁!”



    霍驚堂抓起霍昭汶的衣領將他拖到垂拱殿上,扔向龍椅:“陛下在的時候,你怎麼不敢質問?有膽子尋死,沒膽子問?你要是提前一天和陛下說開了,說不定你母妃平安無事。自以為保護了親人,其實害怕面對陛下對你不屑一顧的真相是不是?懦夫。”



    手指敲了敲龍椅扶手,霍驚堂冷冷說道:“陛下選你當儲君,正是我深受蠱毒折磨,無藥可救的時候。當時的我,便是今日的你,風水輪流轉罷了。”



    霍昭汶瞳孔擴散,霎時頹然,渾身的刺消失無蹤,只剩下濃烈的悲傷和頹廢。



    霍驚堂轉身,忽然說:“我沒興趣當皇帝。”



    什麼?



    如平地一聲雷,霍昭汶和五皇子都忍不住看向他。



    霍驚堂不耐煩:“但也不樂見你們當皇帝,一個兩個沒真把百姓的事和國家大事當正事來看,一天到晚把身邊人當棋子鬥個不停。真當了皇帝,別說盛世,不鬥個國破家亡算對得起列祖列宗。”



    五皇子面露遺憾。



    感覺狗都比他聰明。



    霍驚堂解下腕間佛珠,接著繞來繞去說道:“我知道老六你被迫逼宮,沒打算真看你去送死,找你們過來,本意便是想說陛下那兒我會去解決,只是沒料到貴妃會自盡。”冷冷地瞥了眼霍昭汶,他評價道:“自作聰明。”



    霍昭汶顫抖著嘴唇想反駁,卻找不到能說的話,最終黯然神傷。



    再大的雄心壯志經這四年也該認清現實,進而消磨殆盡,堅持到現在是為了母妃、鄭國公府和追隨至今的門客朋黨,加上不進則退,霍昭汶不得不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壓根沒想過是否有和解的路能走。



    他慘笑著說:“你怎麼解決?削掉我手裡的實權,剝走鄭國公府的兵權,讓我們在陛下和新任儲君的猜疑盯梢之下,像條狗一樣夾緊尾巴活得戰戰兢兢?”



    “過去四年不也如此?”霍驚堂一針見血。



    霍昭汶啞口無言。



    霍驚堂:“要麼帶著鄭國公府一塊兒死,我成全你們。要麼老實配合少作妖,我保國公府無恙,順便幫你把貴妃的遺體毫髮無損地帶回來。”



    霍昭汶目光銳利:“你擔保?”



    霍驚堂:“愛信不信。”



    霍昭汶連續被噎,也只能相信霍驚堂給出的選擇,但他有個條件:“我想去圜丘。”



    霍驚堂轉身就走:“隨你。”



    ***



    目送霍驚堂離去,霍昭汶倒在龍椅上不由回想這些年的籌謀、野心,禁不住發出譏諷自嘲的笑。



    五皇子悄無聲息來到他身邊,詢問一句:“你真信霍驚堂?”



    霍昭汶反問:“如果是你,你怎麼選?”



    五皇子撓了撓後腦勺,說實話當初東宮謀反,窺見元狩帝的偏心時也曾疑惑、排斥甚至是憤恨過,但轉念一想,他連太子的待遇都沒有,父不疼、母家不顯,哪來的資格嫉妒埋怨?



    但要說完全不失落,便是聖人也做不到。



    不過剛剛聽霍驚堂那番話倒有點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意思,晉王當年被挑出來當儲君培養,東宮和作為東宮門黨的他不也是墊腳石?



    包括被陛下拋棄的霍驚堂,不難想象他當時的處境比如今的晉王慘烈百十來倍。



    晉王對此又何曾愧疚過?



    五皇子臉上藏不住事,霍昭汶自然瞧出來了,臉上譏諷的嘲笑更加明顯,片刻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沒有母妃了。”



    他只呢喃著這句話,如同彷徨無措的迷路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