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凌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

    她與什麼條目城,什麼李十郎,沒有半點關係。

    但是陳平安有。

    曾經她家鄉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閒,就經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籍,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札,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然沒有與她說過什麼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抬頭,與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其他學問,真是讓人神往,實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裡”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文章、傳奇戲文的區別,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只是在別地書商版刻書籍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麼大。可惜如何都遇不著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麼窮酸落魄嗎,當真是文章憎命達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髮跡之後,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裡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寧姚就想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李十郎,當年城頭上,怎麼能讓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至於嗎?

    到了這條目城,真見著了李十郎,又如何?還想與那李先生問那些昔年的一個個心中疑惑嗎?

    她最清楚不過,陳平安這輩子,除了那些親近之人掛念在心頭,其實很少很少對一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會如此多說幾句。

    李十郎與擔任副城主的那位老書生,一起走出畫卷當中的芥子園。

    李十郎皺眉問道:“有事?”

    寧姚點頭道:“有事。”

    李十郎笑問道:“何事?”

    寧姚轉頭望向那個白髮老人,說道:“與老先生無關,有請前輩挪步避讓。”

    年邁書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當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書生使勁一揮袖子,走了。

    一瞬間,天地間皆是劍光。

    以至於整條夜航船,都被一道劍光破開了個巨大窟窿,山巔那位文士嘆了口氣,心意微動,縫補渡船缺漏。

    所幸這條渡船的存在方式,類似曾經的那座劍氣長城。

    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陳平安在條目城悟出的渡船學問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團上邊的僧人也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暫時還不用。”

    白髮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見城主李十郎手中拿著本稀爛的畫譜,天地間四面八方,不斷有書頁碎片聚攏而來。

    老書生嘖嘖稱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問劍,也算咱們條目城的一樁美談了。這麼一想,我都不捨得卸去副城主職務了,再當個幾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邊。

    寧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劍歸匣,說道:“那芥子園,我瞧過了,沒什麼好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難免有些遺憾,“這樣啊。”

    然後陳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葉,帶著寧姚去往城內客棧。只希望小米粒別學當年的裴錢,見面就磕頭。

    寧姚突然說道:“不與碧玉姑娘道聲別?”

    陳平安啞然。

    秦子都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不用。”

    陳平安手中梧桐葉光彩一閃,與寧姚就到了城門口,一起走向城內那客棧。

    條目城並無夜禁,但是相較於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還是略顯冷清,街邊已經沒了攤子,大小鋪子也都已關門,只有幾處酒樓,還有燈火和喧譁聲。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我不該出劍的。”

    陳平安握住她的手,“兩可之事,沒什麼該不該的。”

    寧姚望向兩旁街道,“這就是學問能賣錢的條目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棧大門那邊,裴錢和小米粒在門口等著了。

    一直故作鎮定的小米粒一下子著急起來,一張因為繃著太久、稍稍用力過多的笑臉,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邊的那個女子,一手使勁扯著裴錢的袖子,使勁跺腳,笑臉不變絲毫,急哄哄道:“裴錢裴錢,不然我還是磕頭吧,不然總覺得禮數不夠唉。”

    裴錢踮起腳跟,與師父師孃遠遠招手,一邊小聲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繃不住那個笑臉,苦著臉道:“真不用啊?”

    裴錢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柔聲道:“真不用。以後曹晴朗和景清在身邊的時候,你見著了師孃,再磕頭補上。”

    小姑娘撓撓臉,記住了。

    寧姚抖了抖手腕,陳平安只得鬆開手。

    到了客棧那邊,寧姚先與裴錢點頭致意,裴錢笑著喊了聲師孃。

    寧姚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在我家鄉,人人都知道啞巴湖酒,能讓很多劍仙喝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繼續喝酒。”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後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後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大聲道:“山主夫人,請嗑瓜子!”

    寧姚有些意外。

    陳平安忍住笑。

    一行人進了客棧,櫃檯夥計剛瞧見那青衫書生詢問有無空屋子的時候,使眼色,看得夥計一臉茫然,然後就看到那人,給身旁女子使勁一肘打在肋部,就消停了。

    最後那個年輕男人多要了一間屋子,起先是問有沒有那獨門獨院的宅子,年輕夥計沒給好臉,明明兜裡沒幾個錢,不過是身邊跟了個好看女子,就擺闊來咱這兒了?背了把劍了不起啊,真有本事咋個不上天啊。

    進了寧姚那間屋子,裴錢很快就拉著小米粒離開。

    陳平安落座後,直愣愣看著寧姚。

    寧姚就喊住了剛剛出門的裴錢和小米粒,說聊聊天。

    小米粒蹦蹦跳跳返回屋子,裴錢一臉無辜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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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萬大山裡邊,那處山巔,一位十四境和一條飛昇境,結果就只有一棟茅屋,估計還只是老瞎子的棲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個只認半個師傅的開山大弟子,那麼總得有個落腳地兒。

    還真不是李槐過不慣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錢身邊走那一遭,聽多了江湖裡邊五花八門的騙術,也見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討生活不容易,怎麼看自己都像掉進了個江湖騙子窩,見那黃衣老者腿腳利索,為了打造一座嶄新茅屋,東跑西奔,劈柴砍木,據說還是一位堂堂飛昇境大修士,做著這些個勾當,誰信?反正李槐不信。

    當時只看得李槐心生惻隱,難免心疼這位龍山公老前輩的勤勤懇懇,以及……居無定所,李槐就說新茅屋弄兩間屋子,咱們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個住處,反正能遮風擋雨就成。

    結果那黃衣老者一聽李槐要幫忙,就跟起了一場大道之爭差不多,老人義正言辭,死活不讓,說少爺是千金之軀,雙手豈可觸碰這些下作活計。還說他哪敢與少爺住一塊兒,只會打攪少爺的讀書,而且籬笆柵欄那邊,其實挺涼快的。

    於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時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談,才知道這位道號龍山公、暫名耦廬的飛昇境老前輩,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蕩了十餘年,就為了找他聊幾句。李槐忍不住問前輩到底圖啥啊?老人差點沒當場淌出十斤辛酸淚當酒喝,低頭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頭。

    原來這位黃衣老者,雖然如今道號龍山公,其實早先在蠻荒天下,化身無數,化名也多,桃亭,鶴君,耕雲,加上如今的這個耦廬……聽著都很雅緻。

    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輩哪裡說錯了,就會莫名其妙響起一連串爆竹聲,然後被迫現出原形,滿地打滾,要麼被那半個師父的老瞎子一腳踹出山頂。就這麼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處,因為對屋成了李槐的書房,李槐瞥見那些讓人頭疼的書籍後,結果老人還問他缺啥書,可以幫忙找來補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蠻荒天下有,那就都沒問題。李槐當時就覺得這位老前輩混江湖混不開,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塊讀書的料嗎?

    今天在那書房屋內,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吳逢時”的黃衣老者,今天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都沒敢打攪自家少爺治學當聖賢,沉默良久,見那李槐放下手中書本,揉著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爺年紀不大,心境真穩,果然是天生神異。不像我,這大幾千年的歲數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

    至於為何取名吳逢時,當然是為了討個吉利好兆頭。希望多了個李槐李大爺,他能夠沾點光,跟著時來運轉。

    李槐放下書本,實誠道:“什麼收徒什麼拜師,我就沒當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為什麼願意收徒,我不還是那麼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麼。”

    一口一個瞎字,聽得黃衣老者膽戰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

    老人覺得必須做點什麼了,趕忙站起身,抖摟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書桌上。

    廣寒幽山之叢桂,裁剪片條,採擷熒惑火精,煉為筆擱。

    一幅攤開的草書字帖,上邊賦詩一首,貼中繪圖,繪有珊瑚筆架,老人雙指捻住那隻珊瑚筆架,竟然一捻而出,就那麼輕輕擱放在桌上。

    還有一方老龍橫沼硯,銘文氣魄不小:養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還有一隻碧玉荷塘清趣筆洗,落款“嫩道人”,用筆溫婉,纖細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輩這是做啥?”

    桌上東西的好壞,李槐還是大致看得出來。

    只是如此一來,李槐心中愈發叫苦不迭,有完沒完,我來這兒是遊山玩水的,給老前輩你連累得每天裝樣子翻書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要附庸文雅地練字作畫不成?

    那黃衣老者還一臉諂媚道:“少爺是千年不遇的讀書種子,這點見面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很難想象這是一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飛昇境大妖。

    曾經的王座大妖裡邊,緋妃那婆娘,還有那個當過哥們又翻臉的黃鸞,再加上老聾兒,他都很熟。

    金翠城的那個小姑娘,與他更是很有些故事。

    就連劍氣長城的那個董老兒,當初遊歷蠻荒天下那會兒,都被它追著咬過。

    至於阿良就更別提了,只要這個狗日的每次路過十萬大山,老瞎子就讓他放開手腳。

    所以他最有名的那個化名,是那桃亭。

    蠻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顧清崧。

    這兩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氣的。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入茅屋,站在屋門口,瞥了眼桌上物件,與那條看門狗皺眉道:“花裡胡哨的,滿大街叼骨頭回家,你找死呢?”

    聽得黃衣老者眼皮子直打顫,誠心誠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膽,一副熱血心腸,被涼水當頭澆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幫著老前輩解圍,笑問道:“也沒個名字,總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豎起大拇指道:“越來越對胃口!是大半個師父了!”

    黃衣老者瞥了眼那張老臉都要笑出一朵花來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後想一想自己的慘淡光景,總覺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這一天,山巔這邊,難得有了些煙火氣,最終桌上擺了一大鍋燉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起先李槐過意不去,都不好下筷子,只是當他看著老瞎子率先下筷,黃衣老者下筷半點不含糊後,李槐就跟著不客氣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黃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離開桌子,李槐一腿踩在長凳上,夾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裡,一拍桌子怒道:“嘛呢,老瞎子你還講不講半點義氣了?!”

    李槐再對那老前輩笑臉,幫忙撐腰道:“別起身,咱們就坐著吃,別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這一天天的,擺威風給誰看呢。”

    畢竟吃人家的嘴軟。

    當然不是真從黃衣老者身上剮下的什麼狗肉,在這十萬大山當中,還是很有些山珍的。不然李槐還真不敢下半筷子,瘮得慌。

    黃衣老者想了想,覺得自個兒還是端碗去門外比較安生,不礙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曾想老瞎子冷笑道:“放著桌上肉不吃,去門外刨土吃屎啊?”

    黃衣老者一時間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頭吃肉,咦,好像滋味還不錯,好個鹹淡適宜,李槐這個小王八蛋的手藝真是不錯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細嚼慢嚥,突然說道:“李槐這趟回家鄉,你就跟著。輕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舊賬翻篇。”

    至於沒做好會如何,老瞎子都懶得說。

    黃衣老者使勁點頭,見那李槐給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夾了一筷子,就有樣學樣,趕緊給李大爺夾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發現跟著李大爺混,挺不錯啊。這不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鍋肉了不是?

    只是後來眼力勁極好的黃衣老者,發現李槐那小子每次夾筷子給老瞎子,都像是在給另外一位老人。

    年輕人臉上笑嘻嘻,嘴上胡扯著有的沒的,只是依舊不夠老道,因為眼神沒藏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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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土神洲天幕處,驀然出現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筆直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