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

    在下落期間,那漢子雙手攤開,身形旋轉不停。

    飄然落地,擺出低頭狀。

    一手雙指併攏,抵住額頭,一手攤掌向後翹。

    至於在外人眼中,這份姿勢瀟灑不瀟灑,不好說。

    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來的出場方式。

    可這他孃的是在中土文廟的廣場上啊。

    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只是瞥了眼,就選擇視而不見,還讓附近的君子賢人都別理睬此人,別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個老秀才屁顛屁顛離開功德林,現身此地,十分捧場,側過頭,一手捂住臉,揮手道:“哪來的俊後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軒昂,龍驤虎步。”

    那漢子滿臉委屈,大喊一聲老秀才,兩人快步迎面走去,雙方握手,老秀才唏噓不已,使勁搖晃起來,“當年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

    漢子感慨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鬥詩?老秀才真是不長記性,找錯對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壓低嗓音道:“以前沒聽過啊,從哪抄來的?借我一借?”

    漢子一臉赧顏道:“拙作,臨時起意,有感而發,拿去拿去,兄弟之間客氣什麼。”

    誰借不是借,捱罵一起挨。

    兩人抱在一起,只差沒有擺出一雙難兄難弟就要抱頭痛哭的架勢了。

    老秀才使勁捶打那傢伙的後背,嘖嘖稱奇道:“阿良老弟,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結實了。”

    那個滿臉胡茬的邋遢漢子哀嚎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點就嗝屁了不說,好不容易卸掉那隻烏龜殼,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還是苦啊,一提起這個,就要忍不住猛漢淚落啊。”

    老秀才捶打漢子的後背力道更大,“辛苦,咱哥倆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邊咳嗽一邊問道:“老秀才,怎麼你瞧著瘦了,卻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懷天下的緣故?!”

    老秀才鬆開手,埋怨道:“盡說些讓人難為情的大實話。”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髮,頭髮其實不多,好不容易才給他扎出個小發髻。

    其實也怪不得他不愛來這兒逛蕩,都沒個姑娘。

    作為當之無愧的四大姓聖人府後裔,他主動來這邊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

    此外次次不是被拎過來與人對峙說理,就是被喊過來與人賠禮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閒著,肯定第一個跳出來,故意站在對方那邊,好像別誰都受了天大委屈,就數老秀才嗓門最大,喊話最兇,可勁兒煽風點火,要麼陰陽怪氣幫對頭說話,要麼撂狠話,說將這個傢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幾年哪裡夠。

    反正後來阿良都習慣了,只要見那老秀才在場,他就只管一臉誠摯,與人低頭認錯,誰攔著他道歉就跟誰急眼。可在老秀才沒成為陪祀聖賢之前的那些歲月裡,阿良可絕不會這麼好說話,甚至經常都會懶得理會文廟那邊的請人,即便是那位亞聖親自將他帶去文廟問責,至多就是一言不發,愛咋咋的。

    今兒不需要阿良與誰道歉,老秀才好像有些閒著沒事反而不適應,嘆了口氣,然後疑惑道:“怎麼這麼遲才來,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在流霞洲那邊逛蕩個啥?”

    阿良指了指頭頂,無奈道:“好歹長出些頭髮,不然我敢去哪裡,只會讓姑娘們瞧著心疼憐惜。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著去找蔥蒨姐姐敘敘舊嘛,不曾想她不在家裡,聽說去了雨龍宗舊址那邊,好些年沒回家了。我就讓蔥蒨姐姐的弟子,幫忙飛劍傳信一封,很快就回信一封,言簡意賅,就倆字,等著!老秀才你聽聽,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腳,幫著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著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個見面,小別勝新婚的,蔥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著嘿嘿笑著。

    阿良突然沉默起來,看著這個從來個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裡都去不得了。

    比起當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樣的。

    兩人一起走向那文廟前邊的臺階,一起坐下。

    阿良說了些來時路上的趣聞事蹟,說在流霞洲一處,那某個酒樓飯館裡邊,他學老秀才當年,吃飯喝酒不給錢,打欠條又不成,就怒喝一聲拿筆來。要留下一幅墨寶,幫著題寫匾額。筆墨伺候後,他寫下的那幾個字,寫得那叫一個精神氣十足,比城頭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櫃的不識貨,連飯錢酒菜,再加上紙錢,一併討要了,只好先欠著了。

    還說在一處彩裙飄飄、繡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剛好聽見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兩個小姑娘,她們的漂亮眼眸裡,好像寫滿了阿良與哥哥兩個說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這個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過了,最容不得別人這麼亂誇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著空酒碗湊過去,與他們來了句實誠話,說那十四境劍修,真沒什麼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結果給讚了句禿子,還說他孃的怎麼不乾脆說道老二不是真無敵?

    既然話都給對方說了,他就只好在那邊坐了會兒,聽那些酒客又閒聊了幾句,雙方相談甚歡,他忙著稱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後實在受不了那些姑娘們的愛慕視線,擔心又招惹什麼不必要的情債,這才放下酒碗後,離開酒肆,一個極有講究的停步,抬頭看一眼夕陽,這才再一個更有學問的冷不丁大踏步,獨自走在那街上,只能留下一個令女子見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筆不小心給忘記了的酒債?

    老秀才輕輕拍打身邊漢子的膝蓋,讚歎道:“可以可以,風采依舊,這都沒給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頭髮不多的邋遢漢子,與老秀才說了很多遊歷趣事。

    說他去了一趟天上,見了在那邊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於老兒,不聊那什麼十四境,免得歲數大一把、修行資質卻一般般的於老兒傷心傷肺。

    只說他一直嫉妒自己身邊的所有朋友,為什麼他們就有這麼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沒有?那於老兒聽過之後,半天沒說話,大概那就叫愧疚難當和自慚形穢吧。

    只不過於老兒最後倒是說了句話,挺像個讀書人。

    說能讓一個老人心心念唸的,是故鄉是家鄉,更是曾經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獨沒說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後一個停步處。

    那是一處荒郊野嶺的亂葬崗,別說天地靈氣了,就是煞氣都無半點了,漢子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抵住膝蓋,也沒說話,也不喝酒,只是一個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時分,旭日東昇,天地明亮,才睜開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說了什麼。

    老秀才坐在一旁,聽得仔細,好像從來是這樣,只要是別人在說話,不管講得有理無理,大事小事,有趣無趣,老人都是這樣的,神色認真,耐心極好,等旁人說完了,老秀才再說自己的話。

    可能只有這樣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樣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齊靜春,君倩,關門弟子陳平安。

    阿良輕聲問道:“左右那呆子,還沒從天外回來?”

    老秀才嗯了一聲。

    阿良說道:“怎麼都想不到,當年在大驪京城,是跟那傢伙見到的最後一面。”

    老秀才點點頭。

    遙想當年,餓著肚子的老秀才在那學塾教書,有天瞥見學塾外邊站著個偷聽學問的外鄉人,一看就是書香門第出來的有錢孩子,老秀才便卯足勁多講了幾句精妙學問,等到鬧哄哄的稚童們放學歸家去,少年果然被當時還半點不老的學塾夫子一身才學所折服,就那麼一直等在門外,最後還在門口作揖求學,說是想要拜師,少年很懂禮數,很講規矩,老秀才當時樂呵不已,便覺得自己還沒弟子呢,這不眼前就有個現成的?教誰學問不是教嘛。

    那天黃昏裡,一大一小兩個讀書人,一路伴著雞鳴犬吠和炊煙裊裊,聞著飯菜香味,並肩走在街巷裡,到了家裡,不曾想那個少年還會生火做飯。

    老秀才緩緩道:“教誰不算教?不曾想一個不小心,偏偏教了個最聰明又最願意務實的學生。”

    阿良笑道:“別的不說,有件事我得謝他,如果不是他,我就只能認識個文聖,而不是什麼老秀才了。”

    老秀才擺擺手。

    於是阿良就只是遞過去一壺酒。

    老秀才接過酒壺,阿良陪著一起喝酒。

    阿良突然冒出一句:“老秀才,你沒老那會兒,模樣其實真不咋的。”

    老秀才呵呵一笑,“放你的屁,只會比你更俊俏。你再瞧瞧我的幾個學生,哪個模樣、風度不是一等一的好?”

    阿良嗤笑道:“不談傳授學問,先生也能給學生教出個模樣啊?”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其他文脈,學也學不來啊,你看再傳弟子當中,小寶瓶,曹晴朗,小裴錢……你再看看你?”

    阿良站起身,老秀才問道:“幹嘛去?”

    阿良笑道:“放心,我找人去,估計很快就需要你在這裡幫忙說話了。”

    老秀才趕緊起身,壓低嗓音道:“那就乾脆多找幾個,還有得賺,我這裡有份名單,拿去拿去。”

    阿良接過那張紙,收入袖中,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有的忙了,身形匆匆化虹離去。

    在那拳腳與劍都可以隨意的天外。

    懸空對峙的兩人四周,光亮點點,皆是遙遠星辰。

    一個手裡拎著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辮小姑娘,一邊擺弄對齊傷口,一邊與那人瞪眼道:“夠了沒?!非要攔著我去蠻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頭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葉洲,讓你那個可憐兮兮的先生徹底玩完?!”

    一襲青衫,面無表情,單手持劍,一身劍氣再無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暫時馬虎縫借了那一截纖細手腕,蕭愻晃了晃胳膊,燦爛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煩了,我換個地兒,去那寶瓶洲落魄山,拜會一下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一劍遞出,就是答案。

    蠻荒天下一處渡口,那位與醇儒陳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鉅子,單獨在此處,一人建城,一人守城,兩不耽誤。

    一個魁梧男子,身邊帶著個小精怪,從海上歸墟來到蠻荒天下,再遊歷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繞過山頭勢力,只看山水。

    劉十六仰頭望向那座“自行生長”的奇異城池。

    一旁那個自封旋風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樣,揹著個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邊這個師父如何要求,裡邊全部都是小精怪捨不得丟的家當,這會兒戰戰兢兢站在那座渡口邊緣,小聲道:“師父,書上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樣子咱們得繞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師父,啥時候是個頭啊?”

    劉十六笑道:“本來是想帶你來見一見你的小師叔,這會兒不成了,看來還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嘆一聲,“煩煩煩。能夠早些見著小師叔就好了。”

    劉十六笑著點頭,“過了劍氣長城,到時候師父找條渡船,就能輕鬆些。”

    小精怪說道:“師父,我可沒有神仙錢!是真窮,不是裝窮!”

    劉十六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跟你小師叔一個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師父,我就是個小精怪,小師叔是劍氣長城的大隱官,會不會嫌棄我啊?”

    劉十六笑道:“不會。他是你的小師叔嘛。”

    小精怪猶豫了一下,“那麼大師伯呢?齊師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見了啊?”

    劉十六嗯了一聲,“沒辦法的事情。”

    小精怪有些灰心喪氣,“師伯們都是這樣,那我跟著師父修行作甚嘛?早知道就躲在家鄉山裡了。”

    劉十六笑道:“不要這麼想,哪怕是今天,也有些事情,是隻有你能做成的。”

    小精怪抬起頭,一頭霧水,“比如?”

    劉十六說道:“比如跟師父一起趕路啊。”筆趣庫

    小精怪翻了個白眼,只是很快嘴角咧起,笑了起來,師父倒也不算騙人。

    “師父,大師伯為啥被稱作繡虎啊。”

    “是別人給的,你大師伯也不怎麼喜歡這個綽號,好像一直不太喜歡。”

    “那麼齊師伯為什麼總跟左師伯打架呢?是關係不好嗎?”

    “那時候他們歲數小嘛。兩人關係其實很好。”

    “那麼小師叔為什麼會當上隱官啊?”

    “回頭你自己問他去。”

    “師父,大妖到底有多大啊,劍仙有多仙氣?”

    “不好說啊。”

    “師父你的師父,為什麼被喊老秀才啊?年紀很老嗎?”

    “沒有,其實我們的先生,歲數不算大,只是有些顯老。”

    “那麼我那位祖師爺爺,他最喜歡哪個學生啊?是師父嗎?”

    “肯定是你的小師叔了。”

    “哦,那我可要與小師叔打好關係了。”

    “對的,是得這樣。”

    “師父,你借我些神仙錢啊。”

    “嗯?”

    “你說的啊,小師叔是個財迷啊,我要準備一份見面禮。”

    “沒有,師父沒說過。你那小師叔,很大方的,從不扣搜,你見找了他,輩分小,只管收禮,不用送禮。”

    “師父,那從今天起,你乾脆認我當徒孫吧?等我見著了小師叔,收了禮,再改回來當弟子?”

    “這樣不好吧。”

    “師父,說句心裡話啊,我突然覺得跟你混,會沒啥大出息。不過算了,看在師伯們和小師叔都那麼厲害的份上,就認了你當師父吧。我不反悔,你也一樣啊,別因為以後我沒啥出息,就後悔啊。”

    “沒問題。”

    “好,一言為定!那我也沒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