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白 作品

第24章 辣子雞

    食堂一角,魏詢、孟桑等六人圍桌而坐,周遭只有阿蘭與柱子守著。

    在場之人顧忌文師傅的臉面,沒有貿然提起方才糗事,神色各異。

    而文師傅死死抿著唇,目光飄忽不定,一眼也不敢往孟桑那處瞧,只覺得自己彷彿是被架在火上烤。

    陳師傅性子活絡些,暗中偷瞄文師傅那紅透了的雙耳,暗自稱奇。

    原來一貫愛挑別人毛病的冷臉文師傅,還有這麼一面啊!

    牽扯這樁糗事的另一人孟桑,正眼觀鼻鼻觀心,默默抿著溫水。

    不遠處,雜役們在清理監生留在桌面的碗盤,斷斷續續有細碎聲音傳來,襯得八人所在一角,安靜到有些詭異。

    文師傅尷尬到雙耳紅得像是要滴血,紅意甚至都漸漸蔓延到兩頰。

    偏生論起膚色,在場之人中除了孟桑,便是文師傅最白,故而那兩抹紅越發顯眼,活像是掛上兩盞紅燈籠,可見其內心之慌亂。

    終於,在一眾或是偷瞄、或是笑眯眯看戲,以及魏詢數次欲言又止之後,文師傅終是按捺不住了。

    他一拍桌案站起身,隨後僵著脖子,衝著孟桑深深彎腰,叉手致歉。

    “孟師傅,對不住!當初是我見識短淺,空口白牙詆譭你的技藝!”

    此言擲地有聲,聲音洪亮到整個食堂裡的人都能聽見。

    在場誰都沒料到,平時總是傲氣的文師傅能突然來這麼一出。

    孟桑先是詫異,後又茫然道:“哪來的詆譭?不曾有過此事啊……”

    見孟桑說不記得,文師傅只覺得對方心善,在好心給自己臺階下。

    他這人雖然總愛挑刺,但還稱得上是敢作敢當。既然已將紙薄一般的臉皮撕開口子,文師傅索性不管不顧地揭起自個兒的短。

    “孟師傅不必給我留什麼臉面!”

    “當日你剛入食堂時,我曾在背後道你是非。無憑無據詆譭你是濫竽充數之輩,沒有真才實學。後來,方悔悟是自己鼠目寸光,不知天高地厚。”

    “分明折服於您的手藝,卻只敢偷偷摸摸領了吃,著實卑劣無恥。”

    “此番種種,皆我之過,您可隨意責罰,文高毫無怨言!”

    文師傅越說越激動,頭腦一熱就要跪下請罪。

    聽到這兒,孟桑總算隱約記起當時的情形,哭笑不得,連忙示意柱子快些將人攔住。

    這一跪要是落到實處,忒折壽。

    孟桑無奈道:“當時有靳廚娘在前,三位師傅心存疑慮,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文師傅不必掛懷此事,日後咱們同在食堂內,只管齊心協力將朝食、暮食做好,讓監生吃得開懷,方是正事。”

    聞言,文師傅滿臉羞愧,終究還是聽了勸,坐回原處。

    不等坐定,他肚子傳來一串響亮的“咕咕”聲。

    文師傅:“……”

    一旁默默圍觀的陳師傅沒忍住,拍著大腿,“噗嗤”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讓你文老二嘴硬,說去買什麼胡餅當朝食,人後卻偷偷指使康三領雞蛋餅。這下餅落泥地裡不能吃,胡餅更是沒個影,就白白餓肚子罷!”

    此言一出,在場多數人無一不在憋笑。即便是一貫嚴肅的魏詢,嘴角不免也上揚好些。

    而文師傅本人只差沒找個地洞鑽進去,尷尬到整張臉通紅,真真是手足無措。

    孟桑想起掉土裡那塊還算完整的雞蛋餅,猜到文師傅定然沒吃幾口上,現下還餓著呢。她掩住笑意,連忙讓柱子與阿蘭一道去攤幾張餅子來。

    待到雞蛋餅上桌,阿蘭勤快體貼地為諸人添了乾淨碗筷與熱茶,退至一旁。

    孟桑憋著笑,溫聲道:“多虧了文師傅警覺,抓住那偷醬的賊人康三,移交監丞處置。想來忙活到現在,文師傅不曾用朝食,不如先吃些餅子墊墊罷。”

    文師傅悶聲悶氣地應聲,夾了一塊雞蛋餅到碗中,咬了一口。

    雞蛋餅是阿蘭攤的,外表看著像模像樣,顏色也好看。一旦入口,便能察覺到其與孟桑親手所做的,尚且有些出入。

    後者攤的雞蛋餅軟嫩卻不失韌性,乾溼恰好,吃著服帖。而阿蘭顯然在火候的掌控上還差些,餅子做得有些幹,韌性太足,但已算可口。

    文師傅慢慢咀嚼,有些出神。

    短短十數日,原本只會洗菜切菜的阿蘭,今時今日已能攤出一張像模像樣的雞蛋餅,足以見孟桑多擅長調教廚子。

    世上技藝出眾的庖廚不少,但這樣不論出身、有教無類的師父,實屬可遇不可求。況且,孟師傅都能收一竅不通的阿蘭和柱子當徒弟,那……

    多他一個文高,也無甚大礙嘛!

    文師傅忖度再三,終是下定決心,嚥下嚼碎餅子後,再度起身,對著孟桑叉手行大禮。

    見狀,孟桑微微睜大雙眼,很是不知所措,連忙想避開。

    好端端的,文師傅又怎麼了?

    莫非是餅子太好吃,感激不已?

    不消她多猜,文師傅慷鏘有力的聲音傳來:“文某資質愚鈍,於庖廚一道見識短淺,遠不及孟師傅技藝精湛。”

    “請孟師傅收我為徒!日後,文某定會好好孝敬您,不辱沒師門技藝,不辜負師父厚望,將我門手藝代代傳下!”

    忽然來這麼一出,魏詢等一干人,連帶著在不遠處偷偷摸摸張望此處的雜役們,齊齊傻了眼。

    孟桑愣住,旋即回過神來,張口想推拒此事。

    說笑呢,她哪裡能當別人師父!

    然而孟桑這一愣怔落在陳、紀二位師傅眼裡,就成了猶豫想應下的意思。

    頓時,陳師傅和紀師傅覺得口中的雞蛋餅不香了,前後腳撂下筷子,將文師傅扯起來。

    陳師傅急了,劈頭蓋臉斥道:“文老二你這要咋子嘛,怎得還趕在我前頭呢!”

    一向好脾氣的紀師傅臉拉好長,狠狠瞪了文師傅:“好一個‘欲擒故縱’引起孟師傅注意,惹她心軟猶豫,文師傅未免過於狡猾!”

    說罷,紀師傅也對著孟桑彎腰行大禮。

    “孟師傅,我紀山勤奮好學,刀工尚算可稱道,既然您都斟酌要收文高做徒弟,不若也一併收了我?”

    前有文高,後有紀山,陳師傅左支右絀,悲憤罵了一句:“你們兩個臊皮!”

    他一跺腳,也跟著彎下了腰,振振有聲:“孟師傅,他們兩個手藝腦子都不得勁,您要真想收徒弟,不如收我罷!”

    見這兩人一前一後學自己,剛被扯直的文師傅鼻子不是眼睛,梗著脖子,腰又彎下去了。

    至此,孟桑坐在徐叔身側,面前是三個齊刷刷行禮要拜師的食堂師傅,退無可退。

    頃刻間,她成了食堂中最為扎眼的人物,遠近許多雜役都忍不住覷著孟桑臉色。

    乖乖,這是什麼百年難得一遇的稀奇景啊!

    魏詢等人:“……”

    唯有徐叔樂呵呵瞧著,揶揄道:“孟師傅快說說,瞧上哪個當徒弟呀?”

    “徐叔別打趣我了!”孟桑此刻頭疼極了,有些羞惱地瞪向作壁上觀的笑眯眯老人。

    孟桑原想跟先前一般,讓阿蘭和柱子將三位師傅扶起。可視線剛落到他倆身上,就瞅見阿蘭二人臉上有些憤懣不平,眼中透著異樣光彩和蠢蠢欲動。

    孟桑直覺不好,揚聲喝道:“你倆閉嘴,別添亂,過來扶人!”

    被這一聲喝住的阿蘭與柱子,終是不情不願地過來扶人,但眼珠子還滴溜溜轉著,顯然賊心不死。

    誰曾想,陳師傅三人,一個比一個倔。阿蘭和柱子勸不動他們,便是孟桑親自來扶也無用,死活不願起,擺明要拜師。

    孟桑著實拿這三人沒法子,前後遠近又有這麼多人明裡暗裡打量,急得她耳畔染上一抹紅,急急開口。

    “左右我都教了阿蘭與柱子,日後自也能和三位師傅切磋技藝,何必非要拜師呢?”

    “三位與我阿耶年歲相近,拋開同在國子監做事不談,平日見了便是長輩,哪有收長輩當徒弟的?”

    可無論孟桑怎麼說,陳、紀、文三人都不聽,只覺得沒有正式拜過師,便沒臉面學手藝,上不得檯面。

    就在兩邊陷入僵持之時,一直默默看著事態發展的魏詢,終是開口了。

    “桑娘,不若你就收了他們。”

    見嚴肅穩重的魏詢都跟著湊熱鬧,孟桑難得惱了:“魏叔!”

    魏詢眉眼帶笑,緩聲道:“曉得你一年輕女郎,素日看著活潑,實則臉皮薄,否則不會教了阿蘭二人,卻無師徒之名。”

    孟桑埋怨道:“魏叔看得清,又何必再勸?”

    魏詢頷首,繼續往下說:“可你也得明白,咱們這一行當師父收徒弟,從來不論資歷年紀,只看手藝。你技藝出眾,常有巧思,便是與御膳房的廚子們相比,也是不差的,憑何不能收徒?”

    “再者,你本不是個拘泥規矩的尋常女郎,否則不會與宋……宋女郎交好,又與贈與姜老頭諸多食方,何必在此刻扭捏?”

    他想說的是宋都知,但以免旁人嚼舌根,便只喚其為“宋女郎”,想來孟桑能意會。

    一旁笑呵呵的徐叔摸了摸肚子,也開口勸:“哎呀,徐叔我啊,還以為在孟師傅眼中是發揚庖廚技藝、讓更多人能嚐到百樣珍饈,才更重要呢……”

    這兩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語,連番上陣,情理並用、言辭懇切。

    孟桑聽在耳中,心中猶豫不斷加重。

    是了,難道讓更多人品嚐好吃的吃食,不是更重要的事嗎?

    孟桑不是優柔寡斷的性子,否則兩月前也不會當機立斷逃離揚州府,隻身一人來長安尋親。

    眼下她漸漸被魏詢、徐叔說服,當即拿定了主意。

    “多謝魏叔、徐叔指點,兒受教。”

    謝過二老,孟桑看向文師傅三人,挺直腰板,正色道:“我從未當過旁人師父,只能是盡力而為,你們此刻若是仍未生出悔意,那這聲師父,我便應下了!”

    聞言,陳師傅三人倏地抬起頭,雙眼亮堂堂的,齊聲道:“多謝孟師父!”

    本是其樂融融的場面,卻有幾道別的聲音插進來。

    阿蘭垂下眼簾,有些委屈:“孟師傅偏心。”

    柱子猶覺不服,鬥著膽子與三位庖廚師傅爭個道理:“分明是我和阿蘭在前,孟師傅怎能越過我們,只收陳師傅他們呢!”

    最後一人竟是嚴肅慣了的魏詢。老人家抬眸,一本正經道:“既如此,孟師傅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