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白 作品

茼蒿豆腐湯(一)

    秋風清爽,日頭也不算毒辣,孟桑揹著竹筐,一手牽著馬,慢悠悠地走著山路。

    從春明門出長安城,一路前往淨光寺所在的小山,尚還有些路程。

    出門前,孟桑就琢磨過了,徒步過來著實太累,加之現今手頭上也算寬裕,於是去騾馬行租了一日的馬,多少省些工夫。

    而竹筐裡裝著糕點、吃食和食材。

    糕點作禮佛之用,而桂花糖藕是睡前燉下的。今早孟桑起來熄了火,又隔著碗用井水浸涼桂花糖藕,方才將它連著些許湯汁一併裝入食盒裡。

    剩下的食材主要用於做茼蒿豆腐湯,這湯不似桂花糖藕是涼菜,提早做了難免風味不佳,因而孟桑想著待會兒借寺廟裡的庖屋一用,也能吃個熱乎的。

    上山的路不算難走,孟桑牽著馬朝半山腰而去。一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香客,前後空空蕩蕩的,頗有些冷清。

    這倒也沒什麼稀奇的,畢竟淨光寺並非長安城最有名的寺廟之一,佔地不大、僧人不多,且今日又不是什麼節日,來這兒的香客信眾自然少得稀奇。

    向前望去,孟桑已經能隱隱瞧見淨光寺古樸大氣的寺門,自言自語:“想不通,阿孃為何每年九月初八都會來這兒,每次還都要做桂花藕和茼蒿豆腐湯呢?祭奠已逝的故人?”

    左思右想,孟桑還未能探究出其中究竟,便已來到了寺門前。

    有正在灑掃的僧人見著孟桑來,不疾不徐地迎上,雙手合十,又喚了知客過來。

    雙方見過禮,孟桑從竹筐裡拿出一根洗淨的胡蘿蔔餵給馬兒,隨後才將韁繩遞給另一小僧。

    孟桑笑眯眯地摸了下馬的額頭:“乖馬兒,去吧。”

    馬甩了甩頭,用臉側蹭過孟桑掌心後,乖乖跟著淨光寺僧人離去。

    上一回孟桑來此,便是這位知客接待的。他記性好,竟然還認得出孟桑,一邊引著孟桑往寺裡走,一邊溫聲問:“多日不見,不知女施主可有尋著親人?”

    孟桑搖搖頭:“尚未。”

    知客雙手合十,嘆了一聲:“阿彌陀佛,許是緣分未到。”

    孟桑頷首淺笑,眼底不免閃過一絲落寞。由對方指引,她去殿中拜了各位神佛,獻上親手做的糕點,又捐了些香火錢,方才走出大殿,向知客詢問借庖廚一用的事來。

    知客一愣,沉吟片刻,溫聲道:“今日寺中來了貴客,本不便借出庖廚,但這位貴客性子一向好,想來也不會為難女郎。”

    “不若請女郎稍等片刻,容貧僧去問一問?”

    孟桑抿出一抹得體的笑來:“勞煩了。”

    兩人便一道往庖屋走。臨到了地方,知客先行進了小院。

    不一會兒,知客從院中走出,笑道:“女郎請隨貧僧進來罷!”

    聞言,孟桑略有些忐忑的一顆心穩穩落下,只覺著總算能全了她家阿孃的習慣,九月初八禮佛後用上兩道熱乎吃食。

    進了院子,剛一靠近庖屋,孟桑就聽見裡頭傳來熟悉的嗓音,腳下步伐忽而凝滯了一瞬。

    怎麼聽著……像是昭寧長公主身邊的靜琴?

    不等孟桑細想,抬頭就瞧見靜琴緊皺著眉頭從庖屋裡走出。

    雙方一碰面,靜琴先是一愣,然後面上的苦惱煩躁之色盡消,眼中盡是驚喜,就好似十萬火急之時忽然見著了救星。

    “孟小娘子你怎的在這兒?”

    靜琴連忙快走幾步迎上,掃到一旁陪著的知客後,陡然反應過來,拍手道:“原來你就是要借庖屋一用的女施主?”

    “巧了巧了!”靜琴臉上笑意難得這般外露,拉著孟桑往裡頭走。

    “殿下今日來寺中禮佛,本帶了一位府中庖廚。怎曉得此人暈馬車暈得厲害,上吐下瀉!沒等上山就被遣回去了。剩下的這些婢子僕役,沒一個人的手藝能拿得出手,做不出殿下要的吃食。”

    “我這正沒轍呢,剛巧遇到孟小娘子你,可不就解了燃眉之急?”

    孟桑也笑,故意道:“當真是緣分!早知如此,不若昨日分開時細說幾句,也省了我一筆租馬的銀錢。”

    “哎呀,孟小娘子還會騎馬?”

    “嗯,是我阿孃教的,她的騎術可比我好多了……”

    知客見二人相識,略有些驚訝,隨後識趣地離開了此處。

    進了庖屋,裡頭婢子僕役大多都識得孟桑,一見她來,眾人好生鬆了一口氣,個個喜笑顏開。

    孟桑擱下手中竹筐,掃了一圈庖屋內裡,方才問靜琴:“殿下今日要用的吃食,可有食單?”

    “有的,”靜琴過了起初的興奮激動,已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將食單遞來,“府中帶來了許多食材,上頭其他菜式都還好,小娘子可隨意替換了去,只是桂花糖藕與茼蒿豆腐湯兩道吃食,萬不可變。”

    桂花糖藕、茼蒿豆腐湯?

    孟桑愣了一下。

    這莫非是什麼她不曉得的土習俗,譬如長安人都得在九月初八用這兩道吃食?可今日去買茼蒿、豆腐時,未見許多人特意買這些食材啊。

    這……總不能她阿孃與昭寧長公主還有什麼淵源?

    孟桑眨了眨眼,將一應疑惑拋之腦後。

    她從竹筐中取出食盒,將上頭紮緊的布一層層解開,掀開蓋子,便露出裡頭的完整的糖藕來。

    “恰巧帶了桂花糖藕來,分量也夠,尚未切開淋蜜。若是信得過兒的品性與手藝,不如直接用這做好的?”

    靜琴愣了愣,回過神來,假意嗔怪:“都這麼多回了,怎會信不過?”

    “既然已有桂花糖藕,便勞煩孟小娘子再做一道茼蒿豆腐湯,也好先呈給殿下。”

    孟桑莞爾一笑,點頭應下,洗手幹活。

    -

    禪房中,昭寧長公主倚在半舊不新的坐榻上,幽幽望著門外風景。

    這禪房位於淨光寺的最高處,周遭很是僻靜,輕易沒人能來打擾。小院門外即為懸崖,景緻開闊,雖瞧不見高山峻嶺之奇觀,但入眼也是一片黃綠之色。

    山風徐來,拂過昭寧長公主鬢邊,惹得頭上金步搖微微晃動,擾亂心緒。

    昭寧長公主瞧著外頭漸顯蕭瑟秋意的花草樹木,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二十多年過去,物是人非,而眼前這片景緻卻不曾變過,難免有些觸景傷情。

    唉!卿娘啊卿娘,你自打永平七年來信說有了一名取名為桑的女兒,之後數年的信件越發少了,到了近幾年更是隻言片語都無。

    真是個沒良心的冤家!

    這時,靜琴領著婢子從石階走上來,跨入院門後見了昭寧長公主,她溫聲道:“殿下,桂花糖藕和茼蒿豆腐湯都好了,不若先用一些墊腹?”

    昭寧長公主瞥了一眼她們手裡拎著的食盒,意興闌珊道:“成吧,左右本宮對旁的也沒甚興致,只是想在此處用這兩道吃食罷了。”

    其實,她對這兩道吃食無甚期待。畢竟,無論是府上的那些個庖廚,還是母后身邊的龔廚子,都模仿不出卿娘所做的風味。

    只能是個形似,內裡總覺著有哪裡不對。

    眼下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靜琴彎起唇角,想著給她家殿下一個驚喜,便沒有提早告知這是孟桑所做。

    食盒打開,桂花糖藕與茼蒿豆腐湯依次被呈至桌案。前者,糖藕被切成一片片的,薄厚均勻,整體碼在長盤之中,上頭淋了一層晶瑩桂花蜜,金色的桂花碎散落其中;後者瞧著白綠分明,茼蒿段青翠喜人,豆腐小塊白嫩細淨,樸素清淡。

    只一眼,昭寧長公主的目光頓住了。

    府中庖廚的手藝有長進啊,先不提其中滋味,光是賣相就比原先好了許多。尤其是桂花糖藕,精緻好看,讓人不自覺見之心喜。

    昭寧長公主挑眉,頓時來了興致。她接過靜琴呈上的玉筷後,頭一個伸向的便是這桂花糖藕。

    藕是精心挑選過的九孔藕,裡頭塞了好些江米。經過長時間的燉煮後,江米將所有縫隙填得嚴嚴實實,使得眼下瞧見的橫斷面極為漂亮。

    咬下一小塊時,能清晰感受到這藕吃著還挺脆。咀嚼時,既有江米的香糯清甜,亦有濃而不膩的桂花香,零散黏在蜜上的桂花碎,又增添一絲獨特口感。

    昭寧長公主嚐到第一口時,原本眼中閃過的對府中庖廚技藝精進的驚訝,可隨著不斷咀嚼,她的動作漸漸遲疑,眉間蹙起,手中玉筷漸漸攢緊。